白鹤之刃

作者:花彩雀莺

鹤栖山一向是个安静过头的地方。

早些时候刚下过雨,山路倒是有些泥泞了,结花抱着小竹筐走了一段路后,两只新做的木屐上全都是黏糊糊的泥巴团,惹得小姑娘不快的叫了一声。

“讨,讨厌!”

结花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她纠结的看了眼自己的鞋子,在附近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石头上蹭了两下木屐底后,她走的步伐更急了些。

“你要走快点。”站在结花前头的结草说道。

她是结花的姐姐,虽然还小,可一看就看出来生的很是漂亮了。不过这小姑娘现在柳眉倒竖的,硬生生把那份娇憨给折了不少。

“可是我脚痛嘛……”结花呜咽了一声,委屈巴巴的抱怨。

“哼!”结草翻去个白眼。

她咧着嘴,耷拉着舌头做了个傻兮兮的鬼脸:“笨蛋结花!”

“呜……”

姐妹俩一前一后的走,还没走到一半没用的妹妹就开始哼哼唧唧。她嘴里的抱怨刚刚开了个头,结草直接把结花手里抓着的竹筐抢到了自己的手上。

“我来行了吧!”姐姐的派头倒是做的很足。

“谢谢你!”妹妹干脆打蛇上棍。

“……哼!”

她们是出来采菌子的。雨刚下了,蘑菇被天上来的水一浇,冒头的很快,不趁这个机会多采点,这些好吃的小东西就会“咻”得一下钻土里,到那个时候想吃可就难了。

结花蹲在地上,努力的顺着菌菇的伞柄往下挖,小心的把蘑菇完整的刨出来。

“摘了好多蘑菇!”小女孩子兴高采烈的:“我们可以回去让鹤先生炖好喝的汤!”

“不要随便麻烦先生!”结草打了自己妹妹一脑袋。

她气哼哼地,脸鼓得像蓬松的蒲公英:“而且就是炖了先生也吃不了!”

“是哦……”

两个小姑娘一下子失落了起来。

“先生他除了喝一点生血之外,别的什么都不肯吃呢。”

结花掰着手指算:“昨天月丸抓了好肥好漂亮的野鸡回来,鹤先生也只是弄了点血做血豆腐。”

结草跟着补充:“而且还是生吃。”

两个小姐妹一起齐刷刷地叹气:“害!”

她们摘好蘑菇就往山下走,路上遇见了一只雪白的鹤。

“好,好漂亮……”

结花微微瞪大眼睛。

在小女孩的眼里,鹤的确很漂亮,它用翅膀卷开云,分开雾,姿态轻柔,辗转着绕着青山啼鸣。被风拖着身子扶摇而上。

“笨蛋!”看着自己被美色迷惑的妹妹,结草恨铁不成钢的敲了她脑袋一下。

她拉着妹妹一起半蹲下来,两个人四只手拍在一起和好,向鹤飞走的方向低垂着头,颔首道:“神明大人。”

一只一只的白鹤从雾层里探出,整齐的向更高处的云朵飞去。

这里是鹤栖山,顾名思义,鹤一向很多。

等鹤群飞走后,结草才了一口气,开始教训自己的妹妹。

“给我对鹤放尊重一点啊。”结草道:“那可是神明的化身啊!”

她一路拧着结花的耳朵回到了住的地方,在半山腰上正好撞上了刚刚打猎回来的月丸。

脸上带着如同野兽爪印胎记的少年背着竹篓,露出半边虎牙笑眯眯的冲姐妹两个打招呼。

“你们回来啦!”月丸放下竹篓,“今天晚上吃兔子呀!”

“啊啊兔子!”结花差点流口水。

她们两个凑过去看竹楼里装着的猎物,里头装着两只肥墩墩的兔子和一把野韭,但最吸引人的还是一只瘦瘪瘪的,看毛色应该是没断奶的幼鹿。

结草抬起头:“你是怎么捉到鹿的?”

“啊啊这个……运气好啦。”月丸挠了挠脸,“之前从鹤先生那里听来了一个偏方,说是拿鹿血做肉茶的话给身体不好的人喝会有用……”

他突然有些慌张的起来:“我,我也知道猎这么小的鹿不好啦,但是成年的鹿我是抓不到的,妹妹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就是,就是想……”

“丸月吗?”结草叹了口气,“是哦,那就没办法了啦……”

他们沉默的走回了家里,刚刚推开门就被躲在门后的丸月扑住了。

把头发扎成两个环的小女孩努力瞪圆那双白蒙蒙的大眼睛,跌跌撞撞的往声音的方向扑去。

“哥哥!”她抱住的却是结草,“欢迎回来!”

她很努力的说完了那句话,话刚说完就是一串连着一串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和肠子全部连着呕出来,原本就惨白的嘴唇被这样一折腾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嗯嗯,哥哥在这里。”月丸像是习惯了一样的开口,与此同时结草也轻拍着丸月的背,无声的给她顺气。

他们走进院子里丸月才把结草放开,她刚要向前走就被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的月丸给抱起来,带着妹妹去房间里面免得受风。

他让丸月乖乖待着,自己去给她煎药,结花结草两姐妹不约而同地凑过去陪这个小姑娘玩儿。

等草药的涩味被炖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也彻底的黑了。

与此同时,这间屋子最里面的一个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月丸。”那个打开了房间门的家伙对正在熬药的少年道:“你的水放太多了。”

“呜哇!?”听到这话的月丸差点把头砸到灶太上。

和他的冒失不一样,三个小姑娘反而很惊喜地齐道:“鹤先生!你睡醒了呀!”

“嗯。”鹤衔灯应了一声。

应该怎么说这个走出来的家伙呢,虽然被叫做先生,可是看长相却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虽然说是睡醒了,可是还是那副没有精神的样子。

鹤衔灯耷拉着脑袋,过长的白色卷发柔软的垂在他的肩头,甚至还有一些垂到了地上。

他赤着脚,脚趾微微蜷缩在一起,随着步伐,他紧绷的足弓舒展开来,让上面环着的两颗琉璃铃铛叮叮叮叮的响。

“让我来吧。”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少年对着三小只说道,“你去位子上坐着。”

月丸惶恐不安的看了眼鹤衔灯,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

“对,对对对不起!”他用超级大声的嗓门嚷嚷,“又给先生你添麻烦了!”

“……唔。”鹤衔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捂在了耳朵处,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

“对不起!”

又来了。鹤衔灯无奈的想:月丸哪里都好,就是太认真了。

他捂住嘴叹了一口气,神情怏怏:“没有麻烦的意思,不需要道歉。”

“啊,但……?”

月丸还想说点什么就被鹤衔灯给打断了话。他伸手在月丸眼睛上的胎记处摸了摸,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困倦的气音:“你身上有鹿的味道,是去抓了野鹿的孩子吗?”

“这样不好。”他推了推月丸,“把它放了吧。”

“不不不不不是的鹤先生!”月丸手忙脚乱的比划着手势,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是因为妹妹她的身体……你不是说鹿血可以用来做药吗所以我才——当,当然!我没有怪先生你的意思!就是,就是那个……!”

“肉茶需要长着角的雄鹿,你抓的那只太小了。”鹤衔灯又打了一个哈欠,“云峰上面栖息的鹿群有一只老的牙齿都快掉光的鹿,万幸的是它的角还没有老的掉下来。”

“你,你的意思是?!”

“我帮你把它带回来,你把那孩子放了。”

鹤衔灯挥挥袖子把啰嗦的小鬼赶走,他在灶前待了一会儿,端出了今天的晚餐。

热气腾腾的定食是给小朋友们享用的,大人的晚饭永远是用一盏浅浅的酒碟子装着的。

就算是菜上齐了也没有人先动筷子,小孩子把目光投向鹤衔灯,鹤衔灯则是把目光投向桌子最上方供着的神像上。

神像是用木头精心雕制的,在不同的地方还有着装饰的琉璃,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旧物了,神像上面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但这也无损那位神明奇诡的美丽。

从造型上就看得出来,这尊被供养的神灵是一位三相神。

左边的一面是缠满了红色火焰,长着尖齿与竖瞳的鬼怪,它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额前刻着一个妖字,手肘的位置长满了雪白羽毛,刀削铁铸般的,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寒芒。

右边的则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轻人,他的额头上刻着佛字,一只手向上一只手向下,两只手都托着莲花。但很奇怪的是,这位佛子手里的莲花一边是白色的,一边却是猩红色的,连带着那对琉璃烧制的眼睛颜色也晦暗不明起来。

最中间的是结合了鬼与佛共有模样的神,他紧闭着双眼,在额头的正中间有着一双巨大的白色眼睛,那双眼睛的中间开着一朵莲花,莲花的中间刻着神字。

“……三相除厄,佛鬼造神,轮转之神鹤目莲,大人啊,请宽恕我吧。”

他双手合十,低低的念了一句。

鹤衔灯看着神像,目光缥缈,也不知道是在透过它看什么不存在的事物。

他半响才把目光收回。低低地冲等在一旁有样学样的小朋友们宣布了一句:“开动吧。”

结花老早就在等这句了,筷子直接朝自己想吃的菜上招呼,结果还没夹到就被自个亲姐姐拍掉了筷子,委屈巴巴的做了个忏悔的手势对着神像认罪。

这两个姐妹的日常就是这样,月丸早就习惯了。他正在给妹妹布菜,夹了几下后又怕伤到丸月的自尊心停了下来,满脸纠结的把面前的菜换了位置,故意把鱼推得远远的。

他们其乐融融,鹤衔灯就在一旁看着。

他刚刚才解决了自己的晚餐,趁几个小孩不注意用袖子挡着嘴仰头喝掉了碟子里装着的红色液体,还不着痕迹的擦了擦嘴角。

“好吃吗?”他托着下巴问。

结花一真都很给面子,她吃的满嘴流油,除了点头什么都不会了。

倒是她的姐姐更淑女一些。结草放下了碗筷,认真的评价道:“和昨天的一模一样呢,先生。”

“一样吗?那就好。”

鹤衔灯终于松了口气。他看着桌子上裹着红漆的酒盏,不知道到底透过它看到了什么,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对着小孩子们道:“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丸月下意识的抓住了哥哥的袖子,迷迷糊糊的问道:啊?去哪里?”

“去浅草。”

他刚说了要去哪后,桌子上的气氛马上变了,古里古怪的让鹤衔灯有些担心。

“怎么了嘛?”他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就是太可惜了。”结花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着笑,她撅着嘴嘟囔道,“狯岳正好明天要回来呢。”

“啊,是吗……”鹤衔灯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那我还是不去了吧。”

“月丸你明天去摘点桃子回来,我做点桃酱和桃饼,丸月结草你帮着带一下吧,对了,结花你不要跟人家吵架。”

他像一个在外多年的孩子终于回来的孤寡老人一样的兴奋,叮嘱完这些后飘飘悠悠的晚房间走,走到一半还不忘转过头叮嘱他们别忘了洗碗。

在鹤衔灯走后,饭桌上的气氛一凝。

“啊啊真偏心。”结花咬着筷子嘀嘀咕咕,“不就仗着比我们早嘛……”

“结花——”在结花抱怨的时候,结草的声音幽幽的在她背后响起,“谁让你多嘴的!”

“呜,呜哇!?”

大约又过了一会儿,丸月支棱着耳朵疑惑的开口:“怎么了哥哥?我怎么听见结花在哭?”

“没什么。”月丸眼神闪烁,“就是姐姐和妹妹在一起玩拉耳朵游戏而已……呵呵,拉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