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衔灯几乎是被八抬大轿送回了鹤栖山。
这下山的时候是屁滚尿流的走,上山的时候是喜笑颜开的回,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白毛小伙在外面遭了什么大难,回一个穷乡辟岭还用得着那么兴高采烈。
“这叫衣锦还乡。”鹤衔灯试图为自己过激的反应做出合理的解释,“我只是太久没回家了,一时情难自禁……而已。”
他说的那叫一个言之凿凿,可他家的小朋友好像没有一个相信的样子。
“哦。”
他们齐声回给自家监护人一个冷漠的表情。
“别这样吧。”鹤衔灯有些急了,“我是说真的啦。”
“可是鹤先生。”结草卷起裤腿,免得踩上山里的泥巴,“我怎么总觉得你在鬼杀队待的更高兴呢。”
“是哦。”结草的好妹妹结花联合起来一同给鹤衔灯发动致命一击,“不用洗衣服,不用做饭,每天都可以睡大觉,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当然舒服啦。”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是——。”
鹤衔灯的面皮抽抽,酝酿了许久才憋出了一句歪理:“鬼杀队,不行,鹤栖山,行!”
“……”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眼中的无奈和声音一样整齐:“被你打倒啦,鹤先生。”
她们努力憋笑,月丸和丸月却早丢了矜持嘻嘻哈哈笑作了一团,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尴尬而愉悦的气息。
尴尬的是鹤衔灯,愉悦的是四个小孩,他们嘻嘻哈哈的围在鹤衔灯的屁股后面,传来的笑声刺激的鹤衔灯差点要刨个洞把自己往里埋。
白头发少年抽搐着嘴角,借着宽大的袖子遮住了隐隐泛红的面庞。
我是白痴……!
他又一次这般呵斥自己道。
就算再怎么羞耻,该上山还是要上山,幸好脚下这条路走了几百年,不然就凭挡在面前的白袖子,鹤衔灯肯定要跌倒在地,摔个更响亮的跟头。
他踩着软塌塌的泥地,七拐八拐的顺着自己种下的花朵路标往前走。
这家伙一路走,便一路高歌,每遇到一朵新开或者怒放的花,就惊喜地叫出它的名字,好像在和久未谋面的老朋友打招呼。
不过他的确和这些小花小草是朋友,毕竟一起呆一座山上几百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甚至还有不少是鹤衔灯费了老大功夫从外地移居过来的种上的,熟的都不能再熟啦。
“哇啊啊?!”鹤衔灯的歌还没哼几段,立马换碟变成了一声嘹亮的尖叫,“我的花!”
几个小孩连忙凑过去瞧。
只见鹤衔灯半蹲在原地,手里捧着一叠的叶子,整张脸要哭不哭,眼角边缘泛了一圈的苦,还带了点红。
“我的花!”他呜咽出声,音带颤抖话含委屈,就像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见老朋友却发现对方病的不轻时日无多,躺倒在床上瘦脱了形,整个躯壳都空了大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怎么了怎么了?”
几个小孩子连忙簇拥过去,一个拖住快要跌倒在地的鹤衔灯,一个接过他手中的叶子片枝条收好免得让他再看到伤心的东西,,一个轻轻拍着他的背好让他把哭嗝打出来,剩下一个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抽出了个手帕帮着他擦要掉不掉的泪珠子。
他们安抚好可怜的鹤衔灯,就围过去看那堆破破烂烂的叶子。
“好惨啊。”这是丸月,“全都坏掉了呢。”
的确是好惨,这可是鹤衔灯精心栽培养在山间小路的花,他辛勤的收集来各地的种子,慈母似的养育了这些花骨朵们一代又一代。
可以说,鹤衔灯是看着这些花长大的。
正因如此,他对这些花花草草也显得格外重视,有时候甚至重视过了头,惹得身边一帮小崽子醋到升天,看到花身上就泛起一股酸味。
“真的,好惨啊。”
结花咂舌,她早就过了嫉妒花花草草的年纪,望着这些昔日假想敌的惨状,她不由得在心头叹了口气。
越往山上走,那花就越为凄凉,如果说之前看到的花算是缺胳膊少腿,但它们至少还能坚强地挺立在地上给鹤衔灯看看伤处,而现在——
花和叶子零零碎碎的散落在地上,一团绿一团红的堆叠着,连根都给挖了出来,抽抽噎噎地倒在地上也不知道被哪个缺德的刨了个底朝天。
鹤衔灯脸上的神色变了,垮起的嘴角逐渐平齐,最后,他脸上隐隐约约的浮现了少有的怒气。
他捡起一片叶子,叶片上还带着一处裂口,这条伤疤既不是虫蛀的,也不是利器割开的,弯弯曲曲的一道卡在叶片上看着就像,就像——
就像被某种有着平牙尖喙的生物给咬开的!
好巧不巧,在鹤栖山上刚好就存在着一位完美符合这一特征的家伙。
白头发青年眯起了眼睛,很快锁定了目标。
“山主大人啊……”他幽幽的,幽幽的把某只大乌龟的名字含在牙齿尖尖上碾来磨去,“我好像在走之前和你说过的吧……”
“不要随便吃我的花啊!”
这人近乎是悲愤地喊出了这句话。
只要稍微那么想那么一下,前因后果就自动的在鹤衔灯的脑子里串起来了:睡饱了的山主从他的山尖尖上爬下来打算找自己要小鱼干,结果发现人不在,饿得打滚的时候好巧不巧的看到了那满山遍野的花花草草。
这山是我的,那这花这草肯定也是我的,就算不是,那也是种来孝敬我的,所以我吃一点也没关系!
这边吃了,那边肯定要吃,我作为山主绝对不能厚薄彼此,花都吃了,叶子也要吃,那根肯定也不能放过,我作为山主怎么能浪费粮食?
它,鹤衔灯的牙齿咯咯的撞在一起,它绝对是这么想的!
不打不说,作为鹤栖山的二当家,他很清楚这位山的管事者心里的那些小九九。
“呼呼呼……”
眼下可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鹤衔灯连忙摇头把脑袋里乱爬的大乌龟甩出去,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家。
——然后把山主教训一遍!
鹤衔灯一扯头发一跺脚,喘了几口气就憋着一肚子怨气往家里跑。
亏我还写信给那个养虫的家伙让他时不时过来找你玩怕你孤单,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报答我的!
鹤衔灯气的脑袋上垂下来的白毛毛都快竖起来把天上的云扎穿了。
他在气头上,走路的步伐不免放大了些,几个小孩子迷茫的对视了一眼,还没说话呢便发现某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中。
这下小崽子们不敢乱想了,连忙提起脚跟着他们的大家长踉踉跄跄的跑。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鹤先生那么生气。”结花道,“那个采花贼肯定要倒霉了。”
“那也不一定哦。”她的姐姐摸摸下巴,反驳道,“那只乌龟偷吃花也不是这一次两次了。”
结花咂咂嘴:“可它这次吃的很多啊。”
这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斗起了嘴,聊到性起难免放慢了步伐。
“说起来,鹤先生的花……咦,月丸和丸月人呢?”
她们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笑闹着,突然发现身旁好像只剩下自己和对方的声音。
“呜哇!”
脱离了大部队的两姐妹连忙闭上嘴巴往前赶。
两个小姑娘的脚程还算快,跑过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精彩一幕。
只见鹤衔灯按着大乌龟的背壳,大张着嘴唧呱唧呱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抱怨话,而那只被他摁住暂时无法动弹的乌龟则是把头埋在刚刚用前肢刨出来的小土坑里,看样子是想学鸵鸟假装无事发生。
它埋着脑袋,四肢在地上刨啊刨啊,估计是因为沮丧的情绪太过强烈,躲在它平凹龟甲下面的毛绒团子也冒出了头。
这些毛球可讲义气了,见养育自己多年的山主吃瘪,一个两个振着翅膀迈着小蹄子直往鹤衔灯身上扑,试图把鹤衔灯给挤下去!
被这群毛茸茸劈头盖脸的一砸,鹤衔灯更恼了,他和炸毛的奶猫似的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咕噜咕噜的抱怨,磨磨牙齿又扑了上去。
后到的小姑娘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盯着这场闹剧,而早早就赶到这里的兄妹俩则是一脸无奈的蹲坐在小屋子前的石墩子上,拖着下巴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否是在瞧这场热闹的好戏。
兄妹两个沉默不言,这倒是让没主意的花花草草寻到了方向,她们立刻凑过去,挨挨挤挤,凑成了个吃瓜小团体。
“真不错。”就在结花准备开口的时候,一个带了些沙哑的声音从小角落里挤了出来,“哈哈,打的真不错。”
“?!”
结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差点蹦起来。
她顺着声音扭过头,才发现自己旁边站了个人。
那人抿着嘴,眼睛里没有幸灾乐祸的光,反而透着一股浓浓的疲倦。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看就知道没怎么打理,就连衣服也是,干巴巴的贴在身上,像条还没泡发过的昆布条。
小姑娘连着打量了这落魄的家伙好几眼,又和自己姐姐互相打了几个暗号,才从脑子里刨出了一段好久之前的记忆,想起了对方姓甚名谁。
“是你啊……”她勾着手指,眼珠子还在滴溜溜的瞧,“你怎么在这里呢?”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银古张嘴就察觉到自己话里满是浓厚的怨气。
他当然有怨,好久之前,这位虫师就被鹤衔灯用一封情真意切的信给哄上了山,结果他来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鹤衔灯在信上说的轻松写意的度假,分明就是鹤衔灯见自己要去鬼杀队怕家里堆灰尘想拉壮丁想找自己做苦力帮他看家!
好啊!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学会骗人了!
银古咯吱咯吱的磨起了牙,心里头的黑泥咕咚咕咚的淌。
那信上说的多好听,银古心里就有多难受,他拘在鹤栖山上,除了帮某个小心眼的家伙看家就是在和某只大乌龟斗智斗勇。
山主素来是个任性的家伙,除了鹤衔灯,它可不会给别人什么好眼色看。
这可苦了银古,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山主这个土地主折腾的愈发憔悴,几日功夫就把虫师该有的风度给搓磨了个精光。
现在,银古可算把害自己落得如此田地的罪魁祸首给盼了回来,他深呼吸一口气,腮帮子上的肉也跟着抖了抖。酝酿够了情绪后,银古拉开腿,伸手拦住了想跟着山主爬开的鹤衔灯。
“你就不该给你一个解释?”
那边一脸怨妇模样的银古扒拉着“渣男”鹤衔灯硬是要讨个说法,这边没戏看的小孩则是凑到了一起,四双眼睛对视了几下认彼此的想法都一致后便把蠢蠢欲动的双手挪到了山主身上。
等银古放开鹤衔灯,山主已经翻起身体任由几个小孩给它挠肚皮了。
其实也不算翻肚皮,毕竟山主的壳上全是爬藤和植株,四脚朝天很为难它的体型,但是这怎么能难倒聪明的乌龟呢?山主活动起四条笨重的粗腿,笨手笨脚的把自己挪到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又晃晃悠悠的把头磕到了上面摊好。
它侧摊过身子露出半个肚皮,几个小朋友握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毛刷子,像在玩过家家游戏一样帮老是在泥地里刨坑打滚的山主大人洗刷刷。
在面对鹤衔灯的时候,山主的脾气一直都很好,爱屋及乌,它也把这份宽容分了点给鹤衔灯的小崽子们。哪怕结花结草手里的毛刷刷过了界爬到凹下去的壳它也没有哼吱一声。
“洗刷刷洗刷刷——”男孩子和女孩子像玩上了瘾一样,嘴巴里甚至哼上了不成调的歌,估计是从鹤衔灯那里学来的。
可能是终于意识到了这里还有小孩在,为了好好树立榜样,不造成不好的影响,两个吵架的大人别别扭扭的松开了手闭住了嘴,按吞吞的走过去瞧。
山主被狠狠地刷了一通,不过它皮糙肉厚的也不觉得痛,反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它乌黑厚重的壳被刷下来一层黑皮,缓缓露出了里头剔透的颜色。
“啊呀呀。”鹤衔灯有些吃惊,但想了想又释然了,他蹲下去,手掌轻轻怕了下大乌龟的脸,“你这是想开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鹤栖山的山主大人还没有被火焰烧灼,它有着一个不同于其他乌龟的最闪亮的壳。
山主软软的“呜”了一声,抬头就往鹤衔灯的膝盖上蹭。
鹤衔灯被它这一出闹的有点痒,挠挠山主的下巴闷笑道:“别玩我啦,你明明知道我听不懂你在什么……”
他“哈哈哈”的干笑了会,挪了挪因为蹲下来而有些发麻的脚,换了个姿势继续看自己家小孩和鹤栖山霸主的亲密互动。
看了没多久,鹤衔灯又和银古聊上了。
“看来以后你不用过来低声下气的讨药了。”鹤衔灯眯起一边眼睛,没闭上的那一只闪过一点粉红色的光,他轻轻咬着自己的舌头,钝化的牙齿在软肉上划拉划拉,不疼,就是好痒,“山主大人不会在睡了。”
他道:“鹤栖山的雾要散了呀。”
“那真是太好了。”银古真诚的拍了拍手掌,“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继续在这里种花养乌龟带小孩?”
“额……”
白头发的少年人可疑的沉默了一下。
“我不知道耶。”他抬头,树梢上滴下来的光顺着他发丝的弧度缓缓地往下滑,蹭过脖子上的小凸起后一点点的,慢慢的滚落到衣服下面,直到消失不见,“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觉得我应该好好想想。”
“是该好好想想。”虫师说,“不过好在你现在也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思考自己的事。”
他俩互相望了一眼,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身型更为纤细消瘦的那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憋着笑,抽搐着肩膀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阳光穿过了云层,穿过了稀薄的不像样子的雾,将暖融融的温度带给了山上的生灵。
过了许久,银古才听见身旁那人有些不确定的声音。
“也许……我会去看看彩虹。”
他回头,鹤衔灯下意识的回了一个微笑。
那笑容里有鬼没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