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黑娃却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来你是说胡话还是耍笑我……”

    “这叫自、由、恋、爱。”兆鹏继续慷慨激昂他说,“国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封建统治,实现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将来要废除三媒六证的包办买卖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样,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媳妇。甭管族长让不让你进祠堂的事。屁事!不让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黑娃惊恐地瞪大眼睛听着,再不怀疑兆鹏是不是耍笑自己了,问:“你从哪儿更来这些吓人的说词?”

    “整个中国的革命青年都这么说,这么做。乡村里还很封闭,新思想的潮水还没卷过来。”兆鹏真诚而悲哀他说,“我尽管夸赞你,我自个想自由恋爱却自由不了……我都有些眼红你,佩服你。”

    “噢呀——”黑娃恍然大悟,被兆鹏的真诚感动了,“你娶下媳妇不回家,就是想自……”

    兆鹏说:“我还没屈服,斗争比你复杂……”

    黑娃深深地受了感染,对兆鹏的真诚信赖更为感佩:“你叫我来就为说这话吗?早知这样我早就来了。村里人不管穷的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部拿斜眼瞅我,我整天跟谁也没脸说一句话。好呀兆鹏……你日后有啥事只要兄弟能帮得上忙,尽管说好咧。”

    兆鹏就直率他说,“我准备烧掉白鹿仓的粮台。你看敢不敢下手?”

    黑娃不由地“啊”了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吃惊地盯着兆鹏。如果这话由白鹿村任何一个愣头庄稼人说出来,他也许不至于如此意料不及;堂堂的白鹿仓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的儿子,白鹿镇县立初级小学的校长鹿兆鹏怎么会想到要烧驻军的粮台?他家的粮食虽然也交了,但绝不会像穷汉家为下锅之米熬煎吧?他做先生当校长挣的是县府发的硬洋与粮台屁不相干,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儿怎么想到要干这种纵火烧粮无疑属于土匪暴动的行径?他的脑子里一时回旋不过来,瞪着吃惊的眼睛死死盯着鹿兆鹏而不知说什么。

    兆鹏问:“你知道不知道征粮的这一杆子队伍是啥货吗?”

    黑娃说:“听人说,城里今日来一个姓张的头儿,明日又来个姓马的把姓张的赶跑了,后日又来个姓郭的把姓马的撵走,城墙上的旗儿也是红的换蓝的,蓝的又换黄的,黄的再换成红的。我一满弄不清,庄稼汉谁也闹不清。”

    “这是一帮反革命军阀。”兆鹏说,“国民革命军正从广州往北打,节节胜利。北京军阀政府纠合全国的反动派阻止革命军北来,现在围城的刘家镇嵩军就是一股反革命军队。西安守城的李虎杨虎二虎将军,都是国民革命军。”

    黑娃听不懂只是“噢噢”地应着。

    兆鹏说:“镇嵩军刘军长是个地痞流氓。他早先投机革命混进反正的队伍,后来又投靠奉系军阀。他不是想革命,是想在西安称王。河南连年灾害,饥民如蝇盗匪如麻,这姓刘的回河南招兵说,‘跟我当兵杀过潼关进西安。西安的锅盔厚面条三尺长。西安的女子个个赛过杨贵妃……,他们是一帮兵匪不分的乌合之众。”

    黑娃大致已听明白:“噢!是这么些烂货!”

    兆鹏说:“把粮台给狗日烧了,你说敢不敢?”

    黑娃倒显出大将风度:“烧了也就给他狗日烧咧。昨不敢!”

    兆鹏说:“你要是愿意干,咱俩就放这把火。给白鹿原上的人看一场冲天大火。”

    黑娃已经鼓舞起来:“烧那个粮台太容易了。那一杆子兵料就百姓给他们杀鸡的把戏儿镇住了,一个个放心地睡觉哩!笼麦秸就把它烧光了。”

    这当儿,从房子的套间走出一个人来,黑娃看出是韩裁缝,不由一惊。韩裁缝是去年迁到白鹿镇的客户,租下两间门面房,用脚踏机器给人缝衣服挣钱,谁也弄不清他是哪里人。赶集的人像看西洋景儿一样看他双脚踩动机器踏板,发出喳喳喳连续不断的响声,一只铝亮的针上下窜动,把布片缝结在一起。围观的人虽然很多而生意却十分萧条,只有学校教员和少数学生掏钱请他缝制制服,庄稼汉无论穷人富人都只是看看热闹而已。韩裁缝坦然笑笑说:“放火烧粮台,我也搭一手。”黑娃也就明白了,不需再问。三个人在煤油灯下进行具体实施方案的密谋,从哪儿翻墙进去,先烧哪里后点哪里,无论如何要把井绳给藏起来,点着了火吊不上水来。三个人约定如何用暗号联系,具体分工都经过再三斟酌。黑娃拍拍脑门说:“你这洋油(煤油)灯有一股臭味儿,熏得我头昏脑涨直想吐。”

    终于等来了一个刮风的夜晚。三个人从三面的围墙上分头爬上去。大门口有一个卫兵在转悠,院子里有一个卫兵在转悠。黑娃先跳进院子,绕着院里堆积的粮食转到卫兵身后,朝他脑袋上拍了一砖,卫兵就软软地倒下去。他从后腰里取下臭气熏人的煤油筒儿,拧开螺丝盖儿,把煤油泼在那一排房子的门板上,摸出了洋火匣。黑娃自小使用的是火镰火石拼打火星点燃煤纸,没有用过洋火。他在兆鹏屋里试着擦燃过两根黑色的洋火棒儿,比火镰火石方便多了,什么时候能买得起洋火就好了。黑娃按约定的方案划着了洋火,噗地一声冒出一般蓝色火焰,泼上煤油的木板门就腾起了火光。大门口的卫兵一声惊叫,放了一枪。黑娃已绕过房子跳上墙头,瓦顶粮仓和院中用油布苫着的粮堆几乎同时起火。黑娃爬上墙头并不急于逃走,看着那个卫兵在院子里呼喊、放枪,样子很狼狈。房子里的乌鸦兵开始嚷叫呼喊起来,率先冲出火门的兵们哇哇哭叫着在院子打滚灭火。黑娃看着迎风飞舞的火焰已经冲上仓库和那排房子的屋檐,就跳下墙走了。他跑回自己的窑洞,把正在熟睡的小娥拉起来,让她看火的壮观。小娥走出窑门就叫了一声:“妈呀!”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黑娃说:“粮台烧着了。”小娥说:“真有胆大的冷娃哩,敢烧粮台!”黑娃说:“白狼放的火。”小娥问:“白狼在哪达?”黑娃说:“白狼在你尻子后头站着。小娥惊疑他说:“你是白狼?你胡说……噢呀!怪道来我看你这几天鬼鬼祟祟的……”黑娃就不吭声了。

    村庄里骤然骚动起来,传出嘈嘈杂杂说话的声音,男人女人们站在街巷里观赏大火的奇观。火焰像瞬息万变的群山,时而千仞齐发,时而独峰突起;火焰像威严的森林,时而呼啸怒吼,时而缠绵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着的万千猕猴万千精灵。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送进白鹿仓里的麦子顷刻变成了壮丽的火焰。黑娃站在窑墒的崖畔上观赏自己的杰作,小娥半倚在他的臂弯里。村里传来士兵们气急败坏的嚷嚷声,拗口赘牙的河南口音听来愈觉别扭,逼赶人们去救火。士兵们忽视了村子外头崖坎下的窑洞,只在村庄里打门叫户厉声吆喝。黑娃跑回窖洞挑起两只木捅,挣脱了小娥的阻拦:“我到跟前去看看热闹。”他从村子中间的大涝池挑了两桶水,夹在担桶和端盆的男人们中间,走过村巷走过白鹿镇街道就无法前进了,大火炙烤得人的脸皮疼痛,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于是就把水随地泼掉挑着空桶往回走。那火已经无法扑救。赤臂裸腿的人根本无法靠近火堆一步。被烧着的麦粒弹蹦起来,在空中又烧着了,像新年时节夜晚燃放的焰火。大火烧到天亮,耀丽的光焰使东原上冒起的太阳失去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