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人全都嘘叹起来。这里坐着的是临时组成的白鹿仓赈济会的成员,包括鹿子霖在内的九个保障所的乡约,各管一项分工向原上饥民施舍饭食,总乡约田福贤自任会长,他们构成了白鹿原上流社会。大家瞅着鹿子霖拉进门来的白孝文,衣裤肮脏邋遢,头发里锈结土屑灰未儿和草渣儿,脸颊和脖颈粘满污垢,眼角积结着的干涸的眼屎上又涌出黄蜡蜡的新鲜眼屎,令人看了作呕,挽卷着裤脚的小腿上,五花血脓散发着恶臭。从德高望重的白家门楼里逃逸出来的这个不肖之徒,使在座的白鹿原上层人物触目惊心感慨不已,争相发出真切痛心惋惜怜悯的话。孝文不仅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慰藉,反而更加窘迫,透彻地领受到堕落者的羞耻,再也说不出对鹿三和孝武那些赌气的硬话了。鹿子霖端着四五个馍馍走进来,正要递给孝文,一直也没有开口的朱先生制止了鹿子霖的举动,挥手让他把馍馍拿走,沉静他说:“让他多饿一阵儿好。”鹿子霖有点尴尬,在坐的人无人不晓他买地拆房的事,才有点后悔不该拉扯孝文进来;原只想把这个浇破落子弟推到上流社会的人们面前展览一番,却使自己受到牵扯;他忽然灵机一动,对田福贤说:“总乡约,你不是说县保安大队要扩编吗?要你给他举荐可靠的年轻人吗?让孝文去多好!咱们瞅嘉轩兄的脸面,不能看着孝文到这儿来抢舍饭呀……”众人一齐拍手称好。田福贤摇了摇手说:“你不提这事我倒忘了。好好好!孝文在朱先生书院念过好几年书,文墨深。县保安大队队长特意叮咛,让我给他物色个有文墨的人哩!”说着,趴在桌上写下一纸举荐信,折叠后装人信封,走过来交给孝文说:“你立马就去,晚了当心旁人顶占了位子。”孝文接过信封,感激地流出泪来:“田叔子霖叔……”扑塔一声跪下了,孝文被田福贤抻进来,转身就要出门,姑夫朱先生挡住他说:“等等。你去抢一碗舍饭吃了再走。吃一碗舍饭好处匪浅……”孝文瞅了一眼姑夫就靠在门框上。朱先生对屋子里的人说:“我提议,咱们赈济会同人都去舀一碗舍饭,与民同食这个机会千载难遇。给我一个碗,你们不去我可去了……”
朱先生常常有出奇之举,成为经久不衰流传的奇事轶闻。朱先生抢舍饭顿时风传白鹿原,又传进县府,新任郝县长扼腕流泪,庆幸自己选中了一位好人。郝县长自任滋水县赈济灾民总监,朱先生被委任为副总监,县长选中朱先生是排除种种障碍阻力而表现了种为民请命的凛凛气魄。这个肥缺给了谁,谁就会在半年间成为本县首富,郝县长亲临白鹿书院,请求朱先生出山,词恳意切:“不才机运不佳,刚来滋水就遇到年馑,已无任何抱负可言,唯有救灾赈济是命。诚恐宵小之等待从中克扣对百姓犹如雪上加霜,以先生的品格和声望正堪此重任,暂且搁县志编撰,先救民人度过饥荒,你再续修县志……”朱先生慨然击掌:“书院以外,啼饥号寒,阡陌之上,饥民如蚁,我也难得平心静气伏案执笔;我一生不堪重任。无甚作为,虚有其名矣!当此生灵毁绝之际,能予本县民人递送一口救命饭食,也算做了一件实事,平生之愿足矣!”朱先生亲自召各仓总乡约联席会议,核对人了数目,发放赈济粮食。他亲临本县原区山区和川道地区的三十余个仓里,监督检查发放舍饭的地点,把那几位编撰县志的文人先生分派到仓里,专司赈济粮食的数目账表,力主灾粮一定要一粒不漏地吃到饥民口中堵塞营私舞弊的漏洞。朱先生一身布衣,到各个仓里巡查。第一次到河口仓视察时,仓里为他备下一桌饭,四碟炒菜,一盘雪白的蒸馍。朱先生看了一眼,就拿起一只碗到舍饭场上舀来-碗小米粥喝起来。仓里的总乡约和他的幕僚目瞪口呆,连声检讨自己失职。朱先生指令他们端上盘里的蒸馍和碟里的炒莱,一起走到舍饭场的大铁锅前,一齐倒进去。朱先生说“你给民人说说这馍是用啥粮蒸出来的?”总乡约瞅了瞅拥挤着的饥民,吓得面色蜡黄不敢吭声。朱先生说,“青天白日旗下,无须挤眉弄眼悄悄话。你敞开喉咙向民人说——”总乡约刚说出用赈济粮来招待朱先生的原委,站在前头的饥民便跪下了,后头的人一拨一拨无声地跪下来,整个舍饭场上鸦雀无声。朱先生满脸淌流着泪珠说:“谁忍心从饥民口里叼食,谁还能算人吗。”
一月后的一个黄昏时分,孝文骑着一匹马走进白鹿镇,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腰里束着一根黑色皮带,头顶大盖白圈儿黑檐帽子,马不停蹄地走进白鹿仓,向田福贤恭恭敬敬施了一个举手礼,然后解开挎包取出一瓶酒一包点心一包南糖一包笋干共四样礼物,诚恳他说:“不成敬意哦田叔……”他随后把同样一份礼物送到鹿子霖手中(穿过村巷路经自家门口时没有驻足停步),仍然是那句至诚的话:“不成敬意哦子霖叔………”
到滋水县保安大队仅仅一月,孝文身体复原了信心也恢复了,接受过十天军事操练之后,他就被抽调到大队部去做文秘书手,可望将来有辉煌的发展前程。他早已谋划确定,第一次领晌之后,就去酬答指给他一条活路的恩人田福贤和鹿子霖,再把剩余的钱给小娥,那个可怜人儿想吃舍饭怕也挤不动抢不到手哩!鹿子霖让人炒下一盘鸡蛋和一盘自生的黄豆芽招待孝文。酒过三巡之后,鹿子霖好心地告诉他:“好咧好咧倒是好咧!那个货死了,你也就一心注定在县上干你的差事……”孝文直着眼问:“谁死了你说谁死?”鹿子霖做出轻淡不屑的样子:“就是东头窑里那个货……”孝文失控地站起来:“你说她……饿死了?”鹿子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来才说:“不像是饿死的,像是被人害死的,炕上有血……”
一股奇异的臭气在村庄里浮游,村人们以为是野狗吃剩的死尸在腐烂,找遍了荒园坟岗土壕却不见踪迹。那股令人恶心窒息的臭气与日俱增恶臭难闻,有人终于发现臭气散发的根源在村子东头慢道旁边的窑洞,报告了族长白嘉轩。白嘉轩对二儿子孝武说:“你叫上几个去看看,咋么回事?”白孝武和一帮族人来到慢坡道跨上窑院,恶臭熏得人不断地恶心干呕起来,臭气的确是从窑洞里散发出来的。窑门上拴着一把提盒笼形的铁锁,独扇木板门不留缝隙,窑窗的木扇也关死着,窗扇细微的夹缝里一片黑暗。有人开始追忆,似乎有好多天这窑门一直锁着未见开过,似乎好久未见那个婊子到集镇上去了;有人断定她肯定饿死在窑洞里了,有人立即指出铁锁锁门证明她根本不在里头,说不定她杀死了某个野汉逃跑了。无论如何,恶臭确凿是从这孔窑洞里散发出来的,孝武在乱纷纷的争议中拿下主意,吩咐两个扛着镢头的汉子说:“把窗扇砸开!”两声脆响之后,两个砸烂窗扇的汉子争抢着把头伸进窗洞,同时大叫一声跌坐在窗台下,吓得妈呀爸呀直叫。孝武走上前去扒住窗台往里一瞅,立时毛骨惊然头发倒立,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趴伏在炕边上,一条腿脚搭吊在炕边下。孝武瞅了一眼就捂着鼻子退到窑院来。既然这个女人饿死在窑里,是谁从外边锁上了窑门?人们纷纷挤到窗台上去看究竟,又噢噢惊叫着急退到窑院里来。孝武又指使那两个汉子砸开窑门上的铁锁。俩人说啥也不再冒险了,孝武从他们一个手里拿过镢头走向窑门,咣当一声砸掉铁锁,一脚蹬开独扇门板,嗡的一声,苍蝇像蜜蜂一样在门口盘旋,恶臭一下子扑出门来。孝武又指使几个小伙子爬上椿树去采些树枝,在窑院里燃起麦草,把椿树的枝叶覆盖到火上,烧出苦味的浓烟,驱散扑到窑院里的苍蝇。他又带着三个小伙子抱着柴草和椿树枝叶进入窑洞,在窑顶头点火熏烟。火着烟起之后就奔出窑来。浓黑的烟气从窑门窑窗和天窗里流泄出来,荸荠一般大小的绿头红头苍蝇随着烟流仓皇飞窜,往人的脸上爬往人的衣服上爬,人们惊叫着脱下衣服摔打,那些娇气十足的苍蝇是鬼魅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