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姜政委临走时委托鹿兆鹏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过柳林进入篙蓬茅草地带,三个站在原地未动的领导者谁也不说话,一直瞅着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隐现有脑袋完全消失,他们才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起来。鹿兆鹏心里浮起一缕惆怅一种空虚,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说:“我提议让王出来做代理政委。”廖军长和权副军长只碰了一眼就说:“你去把王叫来。”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紧不慢走过来,冷着脸站住。廖军长说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汇报的情况以及委托他做代理政委的意见,主副政委对此先不表态,却冷冷地说:“姜要是跑到国民党省党部汇报怎么办?”鹿兆鹏噎得说不上话咽下一口唾液,廖军副政委的鸡肠小肚,不客气地说:“同志,你这样的态度令人失望!”权副军长从中调和:“王副政委别记惦今日个以前的事了。今日个或者说目下咱们咋办?”鹿兆鹏立即附和说:“对!咱们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紧。”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说:“往回撤。撤回茂钦还来得及。”廖军长惊诧而又生气地问:“你这意见是出于对队伍的负责,还是跟姜致气赌输赢?王副政委说,“这怎么分得开呢?”廖军长窝气他说:“你们俩的意见呢。撤还是进?”权副军长现在变得异常耐心温柔起来:“大家都冷静才好。我觉得现在撤回去的根据不充足。”鹿兆鹏觉得权副军长的意见与自己相吻合,随即说:“我同意权副军长的看法。”又对王副政委诚恳劝说道:“你的意见可以保留。你还是应该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说:“我……,还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个村庄之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峻的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软软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撤退的命令下达以后,队伍便有点松懈。那些谋着进城吃羊肉泡馍的士兵满肚子怨气,便无缘无故地射击公路上弛过的汽车。枪声突然引发炮声,大炮的轰击声震撼着大地,队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鹏尚不知晓他们已经侥幸地脱出了灭亡的境地。原来城防驻军就驻扎在桥南不过十里的草滩一带,早已发出了他们的行踪,而且报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子军长,摆摆手说:“轰走轰走!轰走算求了!”副手建议说:“送到口边的莱就该吃。”军长说:“那个‘菜’是一罐子萝个缨子酸基!缴不来大炮机枪,也肯定没有黄货白货,那几杆破枪缴回来反成了累赘!咱打死他十个不抵他打死我一个,打死他十个咱添不了一个,他打死我一个我就少一个……”军长虽是粗人却不乱主意……这就留给了鹿兆鹏他们安全转移的机会。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风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领头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前头,领着队伍朝骊山进发,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士兵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赏景致,也该选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求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队踏进了通向骊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是山地给人的一种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敏锐,情绪活跃了,怪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住悄声说:“你当初紧持不出就好了。”廖军长也悄声说:“那样的活,队伍就会掰成两半。”鹿兆鹏问:“这个队伍不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吗?”廖军长笑笑说:“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说不过他。”鹿兆鹏有点讥诮他说:“我看你好像总有点怯他?”廖军长说:“他是省委派来的呀!”说罢也讥诮地反问:“你不也一样吗?他叫你当副政委,你不当,还是拗不过他吗?”鹿兆鹏没有说话走出沟壑踏上一道驴脊梁似的山梁,鹿兆鹏驻足片刻朝南望去,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而西逶迤横亘在眼前。那一瞬间,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暮云合垂的原顶上纵跃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廖军长说:“看见了吗?”廖军长毫不惊奇地问:“看见什么?”鹿兆鹏仍然抑止不住兴奋:“瞅那儿我的家乡——白鹿原。”

    王政委从后头赶到前头来,拍了拍鹿兆鹏的肩膀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引路引得好。进山了该我领路了。”鹿兆鹏就附到队伍后头和权副军长殿后。王政委是山里人,他的那个村是滋水县所辖的秦岭深山最僻远的一个仓。队伍一刻也不停留,沿着山梁,又倚着崖坡朝前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陡;到根本没有什么路,依然沿着梁或翻着沟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来。跌翻绊倒的人呻吟着叫骂着再爬起来往前走,战士们已经没有说俏皮话的兴趣了,正好借机以咒骂发泄心中不满。权副军长是进攻派,他的意见被否决,怀着深沉的惭愧和羞耻的心绪一声不吭跟在队伍后头。鹿兆鹏几次和他搭话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这位陕北军长一句:“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丰肉泡馍憋气?”他仍然不吭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