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动员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白孝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鹿营长,我听说有个共匪游击分子投奔你来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满不在乎地说:“我把他给崩咧!”白孝文说:“你该问问清楚。他来投你,肯定肚里装着情报。”黑娃轻淡地笑笑:“咋能不问呢?这货是乱摸女人给游击队处治后逃来的。一问三不知,是个废物。我还担心他是游击队放出来的诱饵哩!”白孝文仍不甘罢休:“按咱们各营的职责,这事该着我管。”黑娃笑着:“那好,下回再有投来的游击队分子,就交你发落,我倒省了事!”张团长说:“事情的职责弄清就行了。”岳维山说:“非常时期,大家务必精诚团结,齐心剿共。”
按照各营原先的职责,结合新的剿共任务,张团长重新调整了兵力部署,二营被抽调出来剿灭秦岭里的游击队,再由一营白孝文的属下抽出一个排,加强到二营,交焦振国指挥,组成一个加强营;一营再扫募一排团丁补充齐全,不仅要守护县府安全,而且要主动出击配合各个联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组织;只有三营黑娃没有太大变动,仍然坚守古关峪口,以防止游击队偷袭县城,因为大炮暂时派不上用场……
黑娃仍然坚持已经形成规律的生活习惯,清早起来,先舞剑,后练太极软功,然后诵读。好久没有领教朱先生了,在二营长焦振国领着团丁进山以后,黑娃于傍晚时分骑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马拴在书院门外的树上,走进门去。看见朱先生坐在庭院当中,背向大门,面向原坡,破旧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颗雪白银亮的脑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后坐下来,朱先生把倚先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来,笑着问:“你还有闲心到这儿来?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来杀猪逮猫哩吗?”黑娃听不懂解不开就随口答应说:“我还是原马原鞍原样未变喀!”朱先生又说:“你怎么就能轻松呢?不看看这回这风刮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阵儿,才解开了朱先生的话,先生把政府对共产党的全面进攻称为刮大风,“一家老少忙活起来”隐喻上自蒋介石下至地方联保大小官员都动员起来,“杀猪逮猫”则清楚不过是指共产党的两位领袖朱德和毛泽东了。黑娃惊奇地问:“先生足不出院,对时局怎么知晓?”朱先生又说:“风刮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发生过一件不寻常的事。也是一个夕阳惨淡的傍晚,国民党滋水县县部书记岳维山由白孝文陪引着登门造访朱先生。岳维山对朱先生克服包括经费在内的种种困难表示钦佩,一再说明自己是刚刚得知编印县志发生了经费问题,以弥补过失的口吻问:“先生,你说还得多少钱?”白孝文接着说:“岳书记也是文墨人,很关心县志编印的事,只是党务太忙。昨日一听说经费困难,今日就来解决问题。姑父你敞开说吧,岳书记一句话,啥问题都解决了。”朱先生说:“不过是买一两支枪的钱。”岳维山说:“明日就给你送来。”朱先生笑笑说:“不用了。我卖了书院的两棵柏树,石印款交齐了。还是留下钱买枪吧!枪炮当紧。”岳维山还是坚持要把款子送来:“那就把这钱发给诸位先生,先生们编县志劳苦功高啊!”朱先生摇摇头:“先生们早都各回各家了。”岳维山听罢换了话题,大声重气地称赞朱先生发表“抗日宣言”的事,在三秦以至在全国造成了巨大的感召力:“先生身上体现着我中华民族的正气。”朱先生却像被人揭了疮疤一样难受:“唔!你怎么又提出一壶没烧开的水来!”岳维山说:“关键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线,在于你那一纸声明,胜过千军万马。”朱先生自嘲地说:“连个屁也顶。我在国人面前发了宣言而不能践行,这张脸可是丢远了丢光了。”白孝文插言解释说:“姑父从来是言行一致的,没有人这样看。”岳维山接着向朱先生讲述了国共两党战斗的局势,说是三个月可在全国彻底消灭共产党,一个完整的中国和一个政党的大统一局面即将到来。岳维山说:“为了促进全国民众团结反共的大局形成,请先生再一次发表声明——”
“你绕了那么多弯路才归到正宗上。你叫我发表什么声明呢?”
“就像你发表的抗日宣言一样嘛!”
“可倭寇已经投降了。”
“当然,这个声明是支持委员长的剿共声明。”
“我写这样的声明能顶啥用呢?”
“我刚才说了,以先生在学界的声望和先生的品行,将会影响一大批学人团结起来消除内患。”
“我现在才弄清白这是一宗买卖:我写一纸反共声明,你拨一笔经费给我和诸位先生当犒劳……”
“先生过敏了。这是两码事,不能串结一起。”
“可我还没有征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们愿意不愿意跟我再一次联合声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让孝文骑马去找各位先生,签上个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买卖,我得先看看岳书记出多大价钱,你让孝文把钱拿来,咱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先生把话说白了嘛……”
第二天早饭后,白孝文竟然真的来到书院。朱先生说:“谁说岳维山说话不算话?这回这事办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钱掏出来数一数。”白孝文恭敬地从布袋里掏出一摞摞用纸封着的银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统共五百块。”朱先生做出贪婪的财迷口气说:“你把那些摞子都拆开,给我一个一个当面数清白。我要一个一个检验是不是假货。而今假货比真货还多!”白孝文殷勤小心地解开一摞摞银元的封皮纸,在两只手掌里码数着,银元互相碰撞的声音清亮纯真。白孝文说:“姑父,没错儿,整五百数儿。”朱先生盯着孝文说:“你们那位岳书记是个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说:“岳书记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说笑话?”朱先生说:“他掏这么大价钱买我一纸空文,不觉得蚀本?”孝文说:“岳书记很看重姑父的声望。”朱先生又摇头了:“我要是真有声望,那他出的这价码又太小了!五百块现洋能买下我这个大先生的大声望吗?”白孝文连忙说:“我也觉其太少。我回去再给岳书记说说。”朱先生突然歪过头:“其实我连一个麻钱也不值。岳书记的买卖烂包了。”白孝文说:“姑父尽说笑话。你把声明底稿给我吧,岳书记对这事抓得很紧。”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说:“我还没写哩!”白孝文说:“姑父,你说个确切时间,啥时候能写成?我再来取。”朱先生说:“你来时再带两个团丁,甭忘了拿一条麻绳。”白孝文不解地问:“带那做啥?”朱先生平静地说:“你们在一个窝里咬得还不热闹?还要把我这老古董也拉进去咬!你快装上现洋走吧!你给岳书记说,五百大洋买我这根老筒子枪的买卖烂包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