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朱先生死生。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靠背上,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拦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他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爸”,父亲仍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变硬,便哇啦一声哭吼起来。朱白氏和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白氏就指点儿子们把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父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衣,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衣裤,寿衣也套不上去。书院远离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赤裸的胸脯上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肉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地步,血肉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了。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人传说“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此“本钱”小的男人都是些软鼻脓包。朱白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说:“你先把腿给抬起来穿裤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白氏麻利地把衬裤和棉裤给穿上去了……从头到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为是在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对儿媳叫起来:“啊或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之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来一双家织布缝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是白洋线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怀仁支使弟弟怀义到县城去购置香蜡阴纸和供果,自个这才抽出身来走进父亲的书房,果然看见桌面上用玉石镇纸压着一纸遗嘱,下附的日子却在此前七日。怀仁看了遗嘱的内容更加惊诧:

    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砖箍墓,总而言之,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入土。

    怀仁拿着这张遗嘱,又奔进灵堂呈给母亲:“我的天呀,俺爸咋给我出下这难题!”朱白氏看了遗嘱却不惊奇:“你爸图简哩,你可觉得难?”她看了遗嘱下端附注的时间,正好是丈夫给八位同仁送完县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后就对她说起了自己死后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欢清静而忍受不了吵吵闹闹;不要装棺木不要蒙脸纸,是他出自于在自然豁亮畅快的习性而难以忍受拘盖的限制。朱先生问妻子描述出来为自己设计的墓室,不用砖,只用未烧的砖坯箍砌墓室;墓室里盘垒一个土炕,把他一生写下的十部专著捆成枕头,还有他雕刻的一块砖头,不准任何人撕开包裹的牛皮纸,连纸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口。朱白氏当时并不在意:“没灾没病活得好好的,却唠叨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朱白氏看见遗嘱就印证了那晚的谈话,包括叫来儿子儿媳吃团圆饭,包括剃头,包括寻找黑发,甚至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把她叫妈……全都证实丈夫对自己的死期早已有预测。朱白氏对儿子怀仁说:“就按你爸给你的遗嘱去办。”

    怀义买回了祭物,兄弟俩把点心石榴等供品依样摆置到灵桌上,然后由怀仁发蜡焚香。怀义在瓦盆里点着了阴纸,最后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灵桌下尽情放开喉咙吼哭起来。儿媳上罢一炷香后叩拜三匝,坐在灵桌旁侧的条凳上抑扬顿挫地拉开了悠长的哭腔。小孙子在大人的忙乱中被丢弃在火炕上,已经哭叫得嗓音嘶哑,朱白氏偎贴着小孙子的脸,泪珠滚滚却哭不出声,待儿子们哭过一阵子,她就坚决地制止了他们继续哭下去,指令二儿子怀义在书院守灵,让老大怀仁和媳妇回朱家去安排丧葬事项。打墓自然是繁杂诸事中最当紧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动手破土;灵柩也得及早发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须让朱先生的灵魂在祖居的屋院里得到安息。其余诸事须得一一相机安排,总的原则是遵照朱先生的遗嘱行事。怀仁和媳妇抱着孩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儿子们严格遵守朱先生的嘱言,尽管未向任何亲戚朋友报丧,朱先生的死讯仍然很快传开。首先是怀义到县城购买祭物传到县城,随后是怀仁头上的一条白孝布作了诏示。从当天晚上起,白鹿书院就开始有人来吊孝。朱白氏让儿子怀义守在灵前,自已走出书院大门,让怀义从里头插死门闩,对一切前来吊孝的人都一律谢绝,并不断地申述丈夫的嘱言。吊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泄,甚至对朱白氏不近人情的行为激愤起来,人们不愿轻易离开便聚集起来,形成一种巨大的汹涌的气势。朱白氏在感到支撑不住时,扑通跪下去向众人告饶。人们再不好勉强,纷纷抚着大门、抚着墙壁、抚着柏树放声痛哭。

    重要亲属中头一个闻讯赶来的是白孝文。他向姑母问讯了姑父的死亡过程后,表示了诚挚的安慰和关切。姑母依然铁硬着心肠不放他进门,孝文只好含着泪离开。白嘉轩到来时天已傍晚,看见围聚在书院大门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随之就对姐姐不近人情的举动大发雷霆,哭着吼着扑上去用头撞击大门门扇,见不到姐夫的遗容就准备碰死。朱白氏对弟弟的行为表示愤恨:“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白嘉轩冷静下来也软下来,趁势在众人的拉扯劝解下不再扑撞,双手撑住大门门扇放开悲声。黑娃闻讯起来时天已黑定,他驻守在远离县城的古峪口,炮营驻地与百姓基本隔绝,两个到县城采买蔬菜的伙夫才把消息带进炮营。黑娃跪伏在朱白氏面前叫了一声“师母”就泪如泉涌。得悉了先生的遗嘱后也不强求,默地点头并开始劝说众人离开。天上开始飘落雪粒儿,小米似的雪粒击打得枯枝干叶唰唰啦啦响阗,许多人开始离去,许多人依然坚持在书院门外为恩题守灵。寒冷和饥饿的威胁终于使朱白氏听从了黑娃的变通办法,由黑娃向众人公布朱先生搬尸移灵的日子就在明天,到明日朱先生的尸首移出书院时可以一睹遗容。这样一说,众人才纷纷离开书院到县城投宿去了,只剩下白嘉轩和黑娃俩人。朱白氏说:“你俩人路远甭走了,歇到书院。”黑娃却摇摇头:“学生不敢违拗先生的遗言。”朱白氏说:“他说过,你是他最好的一个弟子。你去见他,他不会责怪。”黑娃说:“师母,你记错了,先生说过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没说最好。”朱白氏肯定说:“他对我说过,‘没料到我最好的弟子原是个土匪’。”黑娃说:“可先生没有准许我破他的遗言呀!我还是遵守先生的遗言为好。”说罢就谢辞了。只留下白嘉轩和姐姐朱白氏,便叫开了门走进书院。白嘉轩拄着拐杖佝着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次跌滑倒地,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巨大的哭吼声震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