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汝敖这个人,在黎嘉骏印象中是和顾维钧差不多的。
先说顾维钧这个人吧,知道的就多了,大多说他在巴黎和会的事情。她记得道明叔曾经演过我的1919里的顾维钧,但是有过来人评价他长得不像,说顾维钧还要更帅一点,当时黎嘉骏就斯巴达了,我去比道明叔还帅是想长成啥样?!特地去搜到一张西装高帽的照片,那么酷炫果然有股不一样的气质,但毕竟过去那么多年,审美差别过大,当时只觉得在那个时代长得这么帅确实不容易了,但要她回想,还真想不起这人长这么样,却因为这一搜,记住了他在巴黎和会上的精彩表现,一语惊天扬名世界。
他说:“中国的孔子相当于西方的耶稣,中国的山东就相当于西方的耶路撒冷!中国不能失去山东,就好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对于一群还搞不清山东到底什么东西的鬼佬来说,这么一句话相当于一剂安利,瞬间科普了中国人眼中的山东。当时就满堂喝彩。
黎嘉骏当时还是个吃着泡面为了写近代史期末论文而看1919的学渣,可就因为这一句,她当时鼻子就酸了。
她还记得后来百度巴黎和会,看到有关二十一条的签字问题,不仅国内爆发五四运动,在法国的三万华人更是聚集起来给了中国使团会心一击,他们有华工有留学生,群情激愤地围在中国使团的住所外,一同大呼:“不准签字!”
“谁签字就打死谁!”
那时候黎嘉骏眼泪就掉碗里了,这个场景随着那两句话简直扑面而来,在眼前晃着挥之不去,三万人在一个肆意压迫他们的国家一起高呼着,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他们情真意切的准备好打死要签字的人,为此喊哑了喉咙,流干了眼泪。
随后,她就点开了东京审判。
……怒刷三遍座次之争。
其实仔细想想还是挺悲哀的,他们为国争光的前提都是因为咱被欺负了,有人咬牙硬吞最终被蹬鼻子上脸,有人激烈反抗最后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有人机智打脸好赖是挽回了颜面,挽回了颜面的就被人铭记了,而激烈反抗的人不是没人记,而是太多了记不过来。
他们因为机智而扬名,那些热血的人铺就的胜利让他们流芳。
即使这么想着,黎嘉骏还是没法冷静下来。
那个在八国联军总捕头围观下怒脱大衣要求换座儿的男人,在一群一米捌九中能站成最萌身高差的男人,真的,就在她手里啊!哇哇哇!
“这是谁?”蔡廷禄歪着头看,“哦!胡先生的信!哦哦!”
“哦你个头哦!关键是这个!”黎嘉骏指着重点,“胡先生介绍的!”
“……不认识啊。”蔡廷禄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看他表情几乎有点耻辱,居然连纨绔学渣黎三儿都知道,他却不知道!
“嘿嘿嘿。”黎嘉骏也不会解释什么,自顾自走开去了,她心里已经琢磨起小九九来,要她继续上学怕是难了,清华北大的逼格她真的混不进去,她早就看清楚自己了,自己是个真·应试机器,她可以从试卷上题目里琢磨出老师的用意和得分点,接着极为本能和自然的为了每一分去靠近参考答案……唯独不会写自己想的。
就像对几十年后的阅卷老师的容忍度不抱希望,她觉得现在的阅卷老师对学生太抱希望了,如果让她写个性论文,除非把火星文搬出来,她想不出能一鸣惊人的办法。
那么现在,只有钱和狠抱大腿,才能让她……
等等,她到底想干嘛?
抱梅大大大腿能干嘛?难道她还想去东京审判吗?!拜托拜托,活不活得到那一天还有待考证好伐啦?!
真是想太多!
黎嘉骏不由得鄙视自己,这个大能遍地的时代太让人容易迷失了,一个月功夫让她有种自己很了不得的感觉,其实细数下来,自己还不如外头大学满地爬的一个大学生。
她提着信回头找蔡廷禄一起吃早饭,却见他正神色凝重的看着报纸,每天海子叔都会出去买早饭和报纸回来,今天带的是民生报,这个报纸比大公报还有申报还要平民点,家里的女人们包括黎嘉骏自己都爱看。
“怎么了?”黎嘉骏凑过去,上海的战事已经结束很久了,四面经常有抗议这个抨击那个的文章出现,文学大能们把各种报刊杂志当成天涯论坛和新浪微博巴拉巴拉的对喷,有时候看得很搞笑有时候干脆看不懂,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她看蔡廷禄的表情,觉得不大像是某个大儒刊文爆粗。
蔡廷禄没回话,他继续看着,感觉黎嘉骏凑过去了,就给她指了指标题。
“上海救国会函立法院,请否决停战协定。”
“停战协定?”黎嘉骏斟酌了一下,“淞沪?”
“嗯。”蔡廷禄继续看,其实文章很短,就说明明日本也打不下去,急吼吼要回国,为什么反而我们要签那么丧权辱国的条约,文章还提到东北问题,说蒋中正坐视东三省苦难不闻不问也算了,也不想想怎么解决问题,这个委员长当不好就给我滚巴拉巴拉。
这还是黎嘉骏第一次看到那么凶残骂政府的官方报纸,而且居然还放在头版头条,要论民生报的发行量虽然赶不上大公报和申报之类的报霸,但现在文人政客对报纸的饥渴度差不多等于现代人对在追小说的更新,可以肯定蒋委座会看到。
随后她往下翻了翻,很好嘛,申报,大公报,连层次极大众的《事实白话报》都在骂,够上头膈应好多天了。
报纸上对于淞沪停战协定的定义和它的所有兄弟一样,都是丧权辱国。
就好像历史书上谈到一个协定就只需要四个字丧权辱国就能概括一样,曾经的黎嘉骏是从来不会认真看一个协定到底哪里丧权辱国了,且不说它是不是已经过去了,光知道它丧权辱国就够膈应了。
可是现在她坐在蔡廷禄旁边一字一句的看。
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她正在被丧权辱国。
她看着蔡廷禄一边一字一句的看着那些条款,白皙的脸蛋慢慢的就红了,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的喘息渐渐仓促,看到最后,一拳砸到桌子上便默然无语,心里的沉重有如实质传播开来,让她接过报纸时,又有了当初看近代史历史书的感觉。
好烦,看着标题就感到恶心。
明明他们打得很英勇,日本人换了四个指挥官都没打得过十九路军的蔡将军,全国人民都在给他们捐款,只要想到这钱拿去抗战就激动地话都说不出来,可是,为什么轻易的就妥协了?!为什么不能抬头看看!多少人想听到来自政府的一声怒吼!可是他们不仅没吼,他们还捂住了怒吼的人的嘴!
协定的条款很短,几下就看完了,意外的是没有割地赔款,可是上面让十九路军从上海撤防,而日军却能驻守上海的条款却深深的刺痛了她的眼睛,妈的!十九路军那么多人打了三个月,血全白流了!到头来还是让那群被打得跟狗一样的日军爬进了我们的地盘!?这不就是未来全面抗战的雏形吗?!这个松沪抗战她不清楚,可几年后淞沪会战却真正的要了国人半条命啊!你们这群自以为聪明的狗政客真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虽然未来所谓的攘外必先安内的说法已经得到了论证,但是你们确定这真的是安内的时候吗?!东方之珠已经进狗肚子啦!
黎嘉骏啪的把报纸拍在桌子上,半晌儿没回过神来,和才听君一道相对无声的枯坐着,对着一片家国天下的报纸束手无策。
我能怎么办?她几乎是下意识的问自己。
我能做些什么?她追问着。
我那么渺小,太渺小了,张开的报纸都比自己宽,一纸油墨都比自己有分量,报纸上一百篇文章里有一百个人找到了方向,他们每一个人都试图告诉你他选择了什么路而你该怎么做,可是国家依然走到了这一步。
是她没有站出来告诉国人这个国家还有十年苦难的未来吗?
不,就像父兄一样,他们都预见到了,他们写在报纸上,写在信上,写在杂志上,可是国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记得很久前看到的一张天主教的《益世报》,在九一八后中国的天主教徒联合发表声明不遵从罗马教廷有关对日侵略者“不偏左,不偏右,一视同仁之爱德”的指令决定抗日救亡,而打头的就是神学博士马相伯老先生的《泣告青年书》,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个人明确的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他要青年做三件事,一是抵制日货,并且发动民众拒绝日货;二是研究科学,只有科学发达,始是以自存,以科学救国;三是唤起民众,抗爆自救,共就国家危亡。
这一切她都懂,可看着这报纸,她觉得远远不够,一种强烈的想要做什么的欲望涌动着。
就算去参军也好……她肯定可以做什么的,总比坐着看报纸好。
“你们发什么呆呢,不吃早饭了?”大嫂的声音忽然传来,两人都一怔,就见她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提着篮子慢悠悠的走过来,“许久没等到你们,就猜是看信件忘了时间,再不吃就凉了。”黎嘉骏正要起身,却是蔡廷禄快了一步,他走上前很小心的接过篮子,忙不迭的道谢,“多谢黎夫人。”
“跟我客气什么,你就和我弟弟一样。”大嫂笑眯眯的,等篮子上桌,从里面一样一样的拿出包子和粥菜,“可是看到什么新闻了?”
“哎,大晦气,不提也罢。”黎嘉骏咬着勺子,“嫂子,你快生了吧?”
“还有小半个月呢,急什么。”大嫂捂着肚子,“这么急着当小姑啊?”
“急急急,太无聊了,来个小孩儿玩玩也好。”黎嘉骏没脸没皮的。
大嫂喷笑:“是个皮小子就让你摔打去,是个女儿可不能让你带。”
“嫂子你那么嫌弃我大哥他知道吗?!”黎嘉骏在蔡廷禄的嘲笑中哀嚎。
“说起这个倒是要和你说一声,这两日家里恐怕没人照顾你们了,我与娘一道准备去庙里许愿,海子叔和金禾都跟去。娘是要去听讲经的,恐怕得后天才回来,这两日你俩到处疯跑,抓都抓不着,都没机会跟你说。”
“今天就去?”
“嗯,下午,娘给你留了钱,你们自己在外头凑合吧。”
“嫂子,你那么大肚子,还跑去许愿……”黎嘉骏很不放心。
“就是因为大了,才着急去,回来就要准备了啊。”大嫂说起这毫无负担,非常理直气壮,“总要菩萨保佑他和他爹平平安安的,你说是不?”
“……”一提到大哥,两人都顿了一顿,黎嘉骏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情绪又没滋没味了,上海都打完了,连条约都签了,为什么关外还没完没了的,大哥到底怎么样了,二哥到底怎么样了?一个准信都没有,她是不是该早做准备了?
不,光想想,就胸闷得喘不过气儿来。
大嫂也陷入了沉思,一顿早饭就就在沉默中过去了,下午她们便乘了车往庙去。
这段时间蔡廷禄已经摸清了他感兴趣的课程,下午就有一堂男神的课,虽然很想去刷季大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季大大好像有点躲着她,黎嘉骏左思右想,决定再去蹭胡适大大的课,就他的关怀表示一下感谢,顺便看看有没有可以找点事儿做。
一个礼拜刚好一个轮回,今天还是有胡适的课的,这次他继续延续上一次的内容,看到黎嘉骏,还点了点头。
课后,胡适又招她过去,没等她开口道谢,便问:“可去听了法学的课?”
黎嘉骏很不好意思:“基础太弱,听是听了,也就听个新鲜。”
“多听就好。”胡适顿了顿,“那你对哲学如何看?”
黎嘉骏很老实:“我不懂哲学,也就听个热闹。”
“哈哈哈。”胡大大笑,忽然想起什么,“前日见信得知小伯乐近况不佳,你亦如此?”
“小伯乐是我哥哥,他与我一道经历那一路……”黎嘉骏说完这句,忍不住有点走神,怅然了两秒又回神继续道,“只是他是失了工作,现在投了军,而我逃了过来,却失了学。”
“我看你文法,似乎颇为老练,可是受你兄长影响?”
黎嘉骏哂笑:“我嫩得很,只是我考大学都是他辅导的,约莫是受了不少影响,他自日本留学回来,学的就是新闻学。”
胡适点点头,示意黎嘉骏一边走一边说,此时正是春天,校园里花团锦簇,阳光微醺,舒服得不行,校园的小径上很安静,虽然是下课时间,但行人还是不多。
“那你现在,生活可有难处?”胡大大突然问。
黎嘉骏不大明白胡先生为什么问那么深入,她思索了一下后忽然明白了,敢情是当初自己那封信上替老哥诉苦来着,她不由得心里一动:“您可是看了我后面附的信?说实话,那是我兄长的处境,他现在在打仗,我,我不想他梦想被破灭掉才冒名顶替。而我自己也,不想干看着,您也知道,这阵子报纸上纷纷扰扰的,我……我捧起书,提起笔,想给梅先生写信,却又不知道写什么,已经无法无天了,学法还有何用?”
胡先生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若不干看着,你想做什么呢?”
黎嘉骏一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既如此,那正好是你锻炼自己的时候。”胡适道,“你是个有灵气的年轻人,我刚看到你就知道你和很多人不一样,但正是因为你让我耳目一新,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未来会如何,既指点不了你什么,那便绝不会对你指手画脚,想必你自己心里其实有一条路,只是缺了推你一把的人罢了。”
黎嘉骏低头琢磨着,又听他说:“其实我问你生计,本是因为前阵子有个差事,我有一老友正在主持编纂国语大辞典,需要一个剪贴资料的人,我本想到你是女生,应该比较细心能够胜任,后想到你说过生活无忧,便还是介绍了一个刚到北平的年轻人,他孑然一身,尚无落脚之处,总归还是比较急需一点。”
黎嘉骏也松了口气:“幸亏您没介绍我,国语大辞典啊,一听就知道是持久战,我若是干到一半要回上海了,那不是坑人么?”
“你能这么想便好。”胡适朝前面指指,“我又要上课了,你若有兴趣,可以到那儿去找找,辞典编纂有一部分工作就在其中一个读书室里,那个年轻人如果在,你也可以与他聊聊,他没大你几岁,经历却很丰富,如果不在你也可以去写写信看看书,放心,茶水管够。”
听起来很有种主角要出场的范儿啊,被胡先生这般夸赞。
黎嘉骏本就没事,闻言便起了好奇心,溜溜达达的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那是一个小规模的读书室,里面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被几个书架围在中间,坐在满是书的桌边写写看看,黎嘉骏走进去的时候还有点局促,见没人关注自己,便也自在下来,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了,掏本书就看,很有种大学自习的感觉。
她刚看了没多久,就有人悄悄走过来,给她放了一杯茶,她愕然抬头,见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他温和的笑笑:“你看书吧,我顺手。”
果然他手上有个托盘,里面放了好几杯茶。
“谢谢!”黎嘉骏笑着喝了一口,茶味很淡,只是有股香气罢了,年轻人点个头就托着茶盘往里头的大桌子走去,那儿坐了六个人,都是青年男女,他们埋头工作着,面前放了一大堆书和典籍。
黎嘉骏感觉时机正好,她端着茶溜达过去,转来转去的瞎看,他们各自分工很明确,查询,标注,抄录,剪切,黏贴……一个字或者一个词的释义就这样从浩瀚的书海里被一点点提炼了出来,被慢慢的填充到另一本书中去。
整个过程流畅,精致,在静谧中缓缓进行,只有翻书声,裁剪声还有偶尔传来的低低的说话声,午后的阳光透过常青藤从窗棱中照进来,铺在书桌上,暖暖的一层,让躲在阴影里的书都发出了烤螨虫的香气。
黎嘉骏坐到太阳下,背对着窗户,整个背都暖暖的,她舒服的哈了口气,双手捧着杯子,看着眼前忙碌的人,手支着头,不由得有些困倦。
“同学,不好意思,打扰你看书了。”其中的女生抬头不好意思的望向她,声音轻轻柔柔的。
“哦不,胡先生喊我来见识你们编辞典的,我没什么事儿。”黎嘉骏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了,我不说话我就看看。”
“胡先生让你来的?嗯,让我猜猜,你不会是小伯乐的好马吧。”女生笑眯了眼。
“咦?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本来这个工作是要女生的,后来我截胡了。”刚才给黎嘉骏倒茶的青年看过来,声音很温和,“先生他就说那是个坐不住的姑娘,到时候介绍她来看看,就是你吧。”他伸手过来,“你好,我叫范希天。”
“黎嘉骏。”她站起来与他握手。
太好了,没听说过耶!鼓掌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