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报》报社位于一个街角,当初前往长城前线的时候虽然路过天津,但是并没有到这儿,此时竟然是黎嘉骏当这个记者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到自家报社总部。
这是个双层的西式建筑,大门开在面街的拐角处,并不大,但头顶一个大钟,正对着的街面尚算空旷,乍一看还挺有气势。
丁先生带着他们两人进去,轿车就在街边停着,这是黎嘉骏最羡慕的地方,这时候停车简直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停就怎么停,不用停车费也不用担心车位。
报社里一片热闹景象,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每个人各自都有事儿做,忙的都没空搭理进来的人。
这个场景是在上海入职的黎嘉骏看不到的,她那儿顶多算个通讯处,把上海最新的稿件和消息传到天津就行,完全不用像这儿这样集全国之大成进行汇总,审稿编排和发行都是重活儿,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一路到里面社长的办公室外,丁先生先进去了一会儿,出来后无奈道:“社长不在,社里的车他用了,幸而你有车,不过秘书说已经与马将军约好,下午直接去就成。”
“可有问起我们兄弟的事?”
丁先生一脸奇怪:“不是说先保密么?”
大哥点头:“要保密。”
黎嘉骏好奇:“为什么要保密啊?”
大哥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缓缓道:“一,击,即,中。”
“……”想到原来在大哥心里二哥是和自已一样的熊孩子,她心里顿时好受很多。
想到下午就能找二哥,黎家两兄妹根本无心吃饭,随便塞了一点点心后,估摸着过了饭店,就算是马将军也该用完了午饭,两人便与丁先生一道前往马将军现在的住处。
黎嘉骏本以为,马将军如此叱咤风云,纵横中苏,在天津的住地怎么都不会差,却不想居然是个极为简单普通的二层住宅,方正地小院一眼就看得到头,门口虽然有个警卫,但是却坐在门里头打盹儿,等丁先生拍了门才醒过来,确认身份。
“是大公报的记者?”他一口东北话,“您稍等,我去报告下。”
三人没等一会儿,那警卫就走了出来,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一边说:“昨日你们报馆说今天有个丁姓记者要来采访,是哪位?”
丁先生往前一步:“在下正是。”
“哦,那不好意思,为了将军的安全,另外两位就不能进去见将军了,可否在这儿坐坐?”警卫员指了指旁边,就见几张藤椅摆放着,连个遮挡都没。
倒不是他们怠慢,这个地方实在太小了,根本没花园。
既然不让进,就只能委托丁先生了,两兄妹便一道坐在了藤椅上,警卫员将丁先生带进去后又走了出来,随意寒暄了两句,就继续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丁先生快步走了出来,竟然挺着急的样子:“嘉骏,快快快,你们快去火车站!早上你们兄弟刚与马将军辞行,说要去北平寻家人,马上火车就要开了!”
每日过午会有一趟去北平的火车,具体几点黎嘉骏还真没注意,但在这儿坐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还真有可能来不及,闻言黎嘉骏和大哥都噌的跳了起来,大哥抱拳对丁先生道:“有劳丁叔,我们去寻了兄弟再来接您。”
“快去快去,莫要管我,我一会儿自行回报社便是!”丁先生比他们还急,“我还有马将军有话谈。”
黎嘉骏道了个再见,跟着大哥窜进车里就往火车站赶。
两人都心急火燎的,完全无心说话,这要是赶不上,可就要再追到北平去了,他们在北平的黎宅是有留言,但万一二哥没看到呢?或者路上出个什么意外呢?路上来的时候丁先生就有说了,马将军现在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身为跟随马将军戎马至此的黎二,要是在北平惹到日本人,完全不会有好果子吃啊!
“大哥,如果二哥他去了北平……”
“我追去,你回上海。”大哥斩钉截铁,“不许任性,早回去早有人接应,知道么?”
“可我想跟着你啊。”黎嘉骏不满,“我一个人回去你就放心了么?”
看大哥的表情他应该很想说放心的,但是转头他又皱起了眉:“也对……祸害到别人也不好。”
“……”
“那还是跟着我吧。”
“……”突然不想跟了怎么破!没大嫂在一边大哥也像脱缰的野狗一样一点都不着调了!
黎嘉骏气哼哼的看着窗外,窗外街景过得并不快,毕竟这时候车道并不宽敞,行人也没有什么走人行横道的意识。车被迫停了几次后,她和大哥不约而同的皱起眉头,都有种跳车跑的冲动。
“还有多久才到啊?”黎嘉骏忍不住问司机。
“快了,马上过河了,过了河就快了。”
隐约记得来的时候确实有过海河,黎嘉骏无奈,只能笔直的坐在后排,双手抓着膝盖看着窗外,感觉整个人都急哄哄的。
大腿忽然被拍了一下,大哥斥责:“别抖腿,注意形象。”
她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抖腿,此时只能鳖闷道:“就要见二哥了我紧张嘛!”
“要见鬼也不能抖腿!”
“……”感觉不能好好说话了。
黎嘉骏死死的盯着窗外,突然头被打了一下,大哥斥责again:“别磨牙!哪来的陋习。”
“……”大哥其实你比我还紧张吧,黎嘉骏很心塞,举起双手应道,“哦哦哦哦哦我不动了我不动了,啊啊过桥了过桥了!”
这桥叫金钢桥,两边走人,中间开车,这回是没人瞎穿马路了,小车一路蹭蹭蹭开过去,终于是见到了火车站的影子。
车一停两人就往里冲,出乎意料的是站台上人竟然不多,入口处的检票员正向奔去的兄妹伸出手,就被大哥气场十足的一句:“找人!”给定在了原处,实在是他那一身气势就不像是逃票的,黎嘉骏更是戴着小帽子背着相机包,洋气得很,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过了关,正看到一列车轰鸣一声,正在缓缓开出站台!
大哥回手抓住那个检票员就问:“开的什么车?”
“去北平!”
大哥低咒一声,抬头就看到身边没人了。
黎嘉骏本就觉得这个时候如果不是去北平的也不会是别的列车,此时一经确认,立马一溜烟的往前跑,趁还跑得过列车的时候沿着窗一路找一路喊:“黎嘉文!黎嘉文你在不在!黎嘉文!”
列车越开越快,感觉有点跟不上了,猜想二哥必须是在这列车上,黎嘉骏在后面大哥的怒吼声中,头脑一热干脆一跳挂在了列车门上的扶手上,这时好多人正探头往窗外看,最近那个窗户的回头正好和黎嘉骏脸对脸,顿时吓得怪叫一声:“哎哟这他娘的找死呢?!”
后头大哥怒吼:“黎嘉骏!你给我下来!”他虽然身材回了点形,但是内在还是虚的,根本跑不起来。
黎嘉骏跳上去就后悔了,列车门这时候是关着的,刚才被她吓到的那个人转头就往车里喊人去,但是乘务员什么时候开门还不知道,列车又不会因为她停下来,眼见着这车越开越快,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简直想死,喊声都带了哭音:“黎嘉文!哥!你在不在啊!黎嘉文!”
旁边的门终于有松动了,刚才那个被她吓到的人重新从车窗探出头:“丫头你撑着啊!给你开门了!别吓着!千万别松手!千万啊!哎哟我的姑奶奶胆儿咋这么肥啊?你午饭吃的啥呀!”
六月的风已经略热,黎嘉骏被逗笑了,张嘴却吃了一嘴热气,呛得鼻涕眼泪直流,列车门终于打开了,面前的乘务员朝她伸出手:“干嘛呢干嘛呢!演杂技啊?!伸手伸手!”
黎嘉骏泪眼朦胧,刚想伸手,就见眼前的人影嘭一下被人撞开了,还没看清什么情况,面前的人速度极快的上前双手死死抱住她,像抱小孩似的整个抱在怀里,耳边只听那人说:“松手!舍不得门外啊!?”
听这声音,黎嘉骏整个人都软了,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抱住那人的脖子,结结巴巴地叫:“哥,哥啊,二哥嘤嘤嘤!”
二哥搂着她从门那探出头去,用力的挥了好久的手,显然是在给站台上的大哥报平安,随即往后一倒就地坐在门前,任风呼呼的从打开的门里往里刮,一只手还抱着妹子,另一只手却非常凶残的猛敲她的头,耳边只听呼呼的喘气声,显然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黎嘉骏也知道自己这一手玩的太臭,要是大哥也在估计一人一下打死她都是轻的,这时候脑袋砰砰砰的被敲着,她连喊疼都不敢,只能把脸埋在二哥肩窝里,狠狠的吸鼻涕。
“抬头!”二哥怒吼。
“不要打脸!”黎嘉骏闷闷的喊。
“不打!”
黎嘉骏小心翼翼的抬头,刚抬起来脸就被二哥的大手用力捏住,单手一顿凶残的揉捏,像玩橡皮泥似的。
虽然脸疼,但她好歹看清了二哥的样子,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只能怯怯地喊:“哥,唔搓惹……”
二哥除了黑瘦了,变化并不大,相比以前还精神了不少,眼神犀利,炯炯有神的,此时他眼神充满杀气,剐着妹子:“你是要气死我啊!”
想到这个黎嘉骏也后悔:“离肯丁载厕丧!”
“我在车上怎么了?!到了北平就找不到你们了吗?!啊!你眼里哥就那么蠢吗?!”
“呗平,暖……乱!”
“所以你现在死活跟来给我添乱吗?!还嫌不够乱吗?!”
……这一跳看来是不能善了了,怎么都是错,黎嘉骏悲伤的想,其实想想以前看的阿三的视频,人家那火车已经被巴得跟孔雀开屏似的,上下左右都是人,她这样的肯定不会出事啊!
二哥终于揉够了,放开手,起身要把她提起来,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腿软脚软,脸还发麻,只能苦着脸被二哥叉着双臂提着。对上他还是气得不行的视线:“我错啦,以后我再也不这么冲动了,哥你不要生气啦!”
“你为什么会在这?”二哥问。
“大哥听说马将军在这……”
“你为什么在这!”
“我……跟来接你……”
“家里人不在北平?”
“……嗯,都在上海。”
二哥深吸一口气,又问:“那,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跟来接你啊。”黎嘉骏低着头。
“无论咱家现在在北平还是上海,接我都不需要你跟大哥两个人,黎嘉骏,你为什么会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没等黎嘉骏回答,他又咬牙道,“还是离前线那么近的地方。”
黎嘉骏叹口气,很悲壮的从小皮包里掏出她绣有大公报摄影记者证的红袖章,递过去,二哥接过,看着,许久没出声,她只感到头顶乌云密布,气压低得吓人。
“看来刚才那下对你来说还是小菜一碟啊,”咬牙切齿的声音,“很有出息么。”
本以为会被暴跳如雷的二哥一顿抽,谁知他说完这话后,只是啪的把记者证拍在她的头顶,转身就走。
这比抽一顿还狠,黎嘉骏心都凉了,完了这是出离愤怒了!怎么搞,下跪够不够?她原地纠结了一下,走进去的二哥就微微回身,冷冷地看着她,她菊花一紧,只能小媳妇一样的小碎步跟上去,心里不要太凄凉。
真是做了死了,有她那么贱的吗,人家是上赶着找抽,她是扒火车上赶着玩命找抽,抱头痛哭呢?!喜极而泣呢?!泪流满面呢?!剧本不对啊!
二哥坐在前面两节的贵宾座,他刚坐下,后头列车员就跟上去了,让黎嘉骏补票,二哥一边掏钱一边冷哼:“让她坐货仓!看着烦!”
列车员不是很精明,一时间不知道真假,看向黎嘉骏,黎嘉骏无辜的眨眨眼,她知道二哥不会那么狠心,虽然其实并不介意坐哪,她还是摆出了谄媚的姿势,挪过去讨好道:“哥,原谅我嘛,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认错有别的说法儿吗?来来回回就一句错了再也不敢了,就冲那个……”他指了指还在黎嘉骏手里的记者证,“你的保证就有一半不可信!”
“……要不您让我歇歇我草拟个文辞新颖可信度高的道歉稿?”
“哟,我一搭理你立马就贫上了,挺精的嘛。”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怕火上浇油,只能闭上嘴,假装看风景。
看着外面飞驰的景物,想自己早晨刚从北平到这儿来,转头又要回去了,她对这个列车真的是不能仅仅用真爱来形容了。
正想着,低头就与二哥对上眼,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忽然都笑了出来。
但无论坐多少趟,只要这样有盼头,好像怎么样都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