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书

作者:疯丢子

    下雨了。

    大雨倾盆,磅礴到像积蓄了许久的怒气,一股脑的轰向这块满目疮痍的大地。

    对面阵地上的炮火哑了好一会儿了,可所有人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黎嘉骏仰躺在战壕边,任凭雨水在脸上击打,手臂却僵硬发麻,半晌才积聚了一点力气抹了把脸,却在嘴里抹进了半嘴的泥水。

    她呸呸吐了两下,最后还是无力的咽了下去。

    泥里带着股血味儿。

    “下来点!你!下来点!”旁边有个士兵喊道,“想死就再上去点!”

    黎嘉骏本踩着弹药箱,此时只能下去,整个人都躲在了战壕里。

    几个伙夫趁着这段时间开始埋锅造饭,他们算了人数往锅里倒米,就着混沌的水和泥就烧出一锅半生不熟的饭,此时大雨滂沱炊烟根本瓢不起来,竟然避免了吸引对方炮火的可能。

    两个伙夫拿担架抬着饭在战壕里走着,沿途往士兵伸出的碗里盛饭,黎嘉骏也分到了一勺,她是用水杯接的饭,黄黄黑黑的,半身不熟的,她捞出筷子,直接接了雨水洗了洗,拿个油布罩住头,吃了起来。

    没有配菜,没有调味,这就是他们的伙食,这样的饭一天只有两顿,而这是今天的第一顿,他们下午才吃到。

    与其他人一样狼吞虎咽的吃了饭,拿碗在半空中挥了挥就当洗过了,黎嘉骏继续披着油布趴着,透过雨幕望向远处。

    已经打了两天一夜了。

    自从22号晚打到现在,从23号凌晨第一次要求增援无果,到上峰允诺的晚上八点的第二次增援无果,一直拖延到晚上十二点第三次被放鸽子,直至24号,已经下午两点,他们一个师一万多人已经减员近一半,却连半个援兵都没有见到。

    她原本呆着的后方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前方,旁边的高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血战,日军的炮兵一刻不停的轰击着,她亲眼看到几十辆坦克密密麻麻的从前方山下的公路拐角出现,一轮齐射打崩了前面山头的工事,可就在日军以为可以轻松接收这个高地时,没一会儿,国军就拉了五十个人组成敢死队冲了过去,死到只剩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抢回了高地。

    这样的敢死队,两天来走了五六支,以至于到了后来,长官喊来人,附近的人就都凑过去,不用说奖赏,也没多的东西吃,只要人数够,话也不用多说就能上了,去的人十之八九,都不会回来。

    “黎嘉骏!黎嘉骏!”远处周书辞在大吼。

    “诶!”黎嘉骏应了一声,扶着头盔猫着腰跑过去,等靠近了,立马被粗暴的拉到战壕尽头的棚子下面,周书辞满身的泥,脸上全黑,脸扭曲着,显得表情更加狰狞:“不是让你跟着师长?!你去哪了!你周围认识谁!你死了谁知道你是谁!”

    “可我没跑远……”黎嘉骏很委屈,她一直就在指挥部不远处,战火越来越近,她只能也躲进战壕,很快,在估摸着进入了日军炮兵的射程后,指挥部就搬到了战壕里,没一会儿,原先的指挥部就被炸了。

    指挥部就在一个棚子里,进出只有那么一个过道,她继续在那儿杵着自然碍事,想当然要躲到一边去了,躲着躲着,就看起了战况,看着看着,就拿起了枪。

    “躲起来!”周书辞几乎要嘶吼了,“别转头又看不到人!”

    黎嘉骏不做声,点点头。

    轰一声,炮击再次开始,周围又是一团兵荒马乱,指挥部里电令声再次响起,一条条命令不断的发出,一支支队伍被抽调出来,顶到前面,兵力眼见着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战壕里剩下的人只剩下预备队了。

    这一轮炮击尤其凶猛,躲在战壕里的人抬头只能看到黑土遮天蔽日,不断有人被碎石砸到,崩落的泥土混合着雨水在战壕里形成一股又一股的泥石流,在脚下水流成了小溪,冲刷着所有人的脚。

    黎嘉骏忽然发现,炮火落得更近了,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没等她理清自己的预感,远处的烟幕中,一排排浮动的阴影出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密集的子弹和炮火。

    “坦克!坦克!”前面有人嘶吼,“坦克来啦!”

    这简直是一道强心针,就好像母亲对小孩说狼来了,让所有人都支起了身子瞭望过去,烟幕中那发出巨大噪音的装甲怪兽气势汹汹,声威甚至盖过了大雨。

    指挥部里也出来一队军官,他们顶着大雨趴在战壕上往外看,没一会儿就有一道命令传了下去:“坦克兵!坦克兵!去炸了那铁壳子!”

    命令传下去没多久,黎嘉骏就看到边上四五个人排成一列,在枪林弹雨中爬过一个个战壕向着坦克爬去。

    坦克的行动缓慢,尤其是在泥地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日军选择在这个时候进攻,可显然无论任何时候他们都占据着火力上的优势,即使在他们徐徐靠近的时候,战壕里的人还是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

    黎嘉骏整个人缩在战壕里面,没一会儿,她忽然听到轰轰轰几声,她探头望去,靠的最近的坦克脚下冒着火焰,已然被炸断了履带,几个日本坦克兵从坦克上方跳出来,还没落地就惨叫着滚落在地。

    这样的活靶子不打简直傻!

    在日军逼近到已经看得到脸的时候,双方的第一次冲锋开始了。

    终于打到只剩下预备队了。

    所有人都呐喊着冲出战壕,他们射击,退壳,再射击,在双方碰撞之前的百来步中,几乎每一步都有人倒下,很快双方就撞在了一起,就这么在泥地里厮杀起来,炮击终于停止了,然而日军已经逼到了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一线上的阵地全部都陷入了血战,黎嘉骏甚至看到旁边的山上都有人互相扯着滚落下去,带起一片泥石。

    有两个人厮打着滚进了前面的战壕,好一会儿都没有胜负,黎嘉骏实在按耐不住,双手一撑爬过去,滚进那个战壕,正看到日本兵正骑着一个人要往下扎刺刀,她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拿手里的枪托照着后脑砸过去,两人早在厮打中掉了钢盔,这一下直接把日本兵打得人事不知,地上那个战士正伸着舌头拼命呼吸,黎嘉骏看也不看,枪头换个方向就朝地上的日本兵的头补了一枪。

    这一下发生得太快,转眼就把黎嘉骏的状态调拨了起来,没等她想明白接下来干嘛,忽然听到一声大吼,一个人嘶叫着扑上来,从后面掐住了她的脖子往战壕上撞!

    黎嘉骏反应不及,只听到自己的头盔磕在湿软的泥墙上发出噗的一声,溅起的泥水扑了她满脸,她额头剧痛,却因为头盔的保护没有晕过去,她枪掉在了脚边,只能双手撑着泥墙发出呵呵的声音,身后的日本兵力大无比,这么一撞的功夫她就觉得自己喉咙都快被挤出来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掐死的时候,身上忽然一松,那个刚才在地上躺尸的兄弟终于起来,一刀结果了那个日本兵。

    两人都劫后余生一样喘着气,还没来得及对视一眼,下一个日本兵又扑了过来,这次刺刀从上往下直直的扎过来,黎嘉骏半个身子一软,连滚带爬的躲过,那刺刀却正好扎在她裤腿上,她连忙望向旁边的战友,却看到他大吼一声跳起来一把抱住那个日本兵的腰把他往下拖,两人再次一顿老拳合力干掉了第三个日本兵。

    他俩几乎承包了这道战壕……

    可很快,第四个日本兵又下来了,他是抱着枪被一个中国兵追砍着滚下来的,他啊啊啊的叫着滚下沟,在看到沟里情况的一瞬间,反应极快的扣动了扳机,砰一声,正好打中站在黎嘉骏前头的那个战友的胸腔。

    可他还没倒下去,他大吼一声:“跑!”随后站着靠向了战壕,黎嘉骏此时刚撕开裤管站起来,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接住这人似乎是向后倒的身影,可他没有,他站直着侧靠向战壕,死死的挡住了她,又喊了一声:“跑!”

    黎嘉骏哭了一声,她在士兵的掩护下再次跳上战壕,却发现这个方向是更前线,她没有退路,只能爬上去,下面传来一声枪响,黎嘉骏强睁着双眼,感到打在脸上的雨水热到烧灼她的脸颊,她沿着战壕爬了几步,地上满是尸体和枪支,她随便捡了一把,一拉枪栓,退掉了弹壳,随后毫不犹豫的瞄向战壕。

    而此时,那个已经身中三枪的男人正一边中着第四枪,一边怒吼着冲向那个日本兵。

    “砰!”命中要害。

    可那个男人也倒下了。

    黎嘉骏颤抖着喘息了两声,她还趴在地上,没等到站起来就被一个人踩到,她闷哼一声,而踩她的人也倒了下来,正好倒在她身上。

    不幸的是,那人也正在厮打状态,他正双手抓着一个日本兵抓着刺刀的双手,两人在争抢中双双被黎嘉骏绊倒,两个人全倒在黎嘉骏身上。

    “噗!”黎嘉骏一口浊气喷涌出来,白眼一翻差点昏过去。

    两人丝毫没注意他俩身下压着人,共同高举着一把枪滚来滚去,三八式插上刺刀长达一米六的长度使得刺刀不停的扎向下面的黎嘉骏,就在刚才,刺刀擦着她的脸扎到了土里!

    黎嘉骏束手无策,她干脆手往回伸,一把抓住枪口,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拉:“啊啊啊我抓住啦!!”

    外力的加入让上面的两人都大吃一惊,发现使劲儿的是自己人,夹在中间的中国士兵立刻放开手一拳捣向对手,翻身骑过去一顿厮打,中国士兵的放手让黎嘉骏直面了日本兵抓着枪的巨大力道,先天的劣势导致黎嘉骏在那一瞬间肩膀差点被扯脱臼!她捂着肩膀半坐起来,瞄了一下发现没把握干掉地上的日本,干脆再次爬过去,用刺刀一刀结果了他。

    发现对手死亡,那个中国兵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站起来随手捡了把枪,又朝下一个日本兵扑过去!

    黎嘉骏喘着粗气,仅这么一会儿,她全身都在痛,她早就知道女人和男人力气天生差距大,当然没那个熊劲自己去找对手,可如果干坐着,也不能被无视,若要她装死,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可没等她想好怎么办,一阵枪声从脚边扫过,她滚到一边,却撞到了一双脚,看到是日军皮靴,她想也不想就抱了上去,那个日本兵重心不稳倒在地上,与他厮打的中国兵立刻一刀扎进他的后心……

    肉搏战持续了许久,左右阵地上的中国兵源源不断的从两侧赶来冲上去,竟然一点点的将劣势掰了回来,战况惨烈到无法用言语描述,沟里,战壕里,机枪边,到处都是疯狂厮打的士兵和血流成河的尸体,有些尸体堆叠起来,尤保持着厮杀的动作,仿佛还没有死去……直到天幕擦黑,日军反复进攻了三回,都无功而返。

    到了夜晚,炮击停止了,高桂滋再次派出了敢死队,摸黑又抢回了一个高地。

    此时,84师已近弹尽粮绝,一万多人剩下不到四千人,多个阵地已经永远沉寂,现在凑在一起吃饭的士兵,大多已经换过一轮番号,而且个个带伤。

    黎嘉骏整个人都是湿透的,刚才停了一会儿雨,现在又下了起来,许多战壕都积起了水,站在外面被风吹得冷得发抖,跳进及腰的水坑里时竟然有种温暖的感觉,可没一会儿,又更冷了。

    没人敢点火堆,大家只能一起听着牙齿打架的声音,阵地上一片漆黑,雨水淅淅沥沥的,没一会儿又大了起来,惨不堪言。

    至今,还是一个援兵都没有。

    而对面,新增援了五千人。

    黎嘉骏茫然的望着漆黑的四周,她觉得自己会不会记忆出错了,把平型关和台儿庄搞混了。

    比如,台儿庄大捷。

    ……血战平型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