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天镇掉得太快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那么等待忻口会战的开始就是难耐的。
日军的挺进太过迅速,板垣征四郎跟狗一样死死咬着撤退的军队的屁股,中央军在郝梦龄的带领下前往忻口布防,能够转头拖住板垣的,只有晋军。
李服膺就是因为“没拖住”而死,那么下一个站出来负责“抱腿不放”的晋军将领的人选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阎锡山派出了姜玉贞,辖晋绥军六十六师196旅旅长,四千余人。
他的任务是驻扎在忻口前面的原平,拦截日军,至少七天。
想想李服膺的天镇,他守了十天,大同会战尚无着落,回去还吃了花生米。此时历史按了个回车,又转到了姜玉贞的头上,打最初让李服膺守也不是十天,结果拖拖拖就拖到了十天团灭,现在说原平只需守七天,可最终到底是不是七天,还犹未可知,一不小心就人就打光了,打光不算,项上人头还保不住。
姜玉贞会不会步后尘,所有人都在看着。
康先生是个特别主动的记者,他尤其在意自己能不能得到这个头条,刚进入司令部就开始撺掇黎嘉骏勾搭参谋部的人,参谋部都是一群青年军官,“一个两个都像没老婆的样子”,“你这样的小姑娘最方便了”……
“……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看起来像那么随便的人吗!”黎嘉骏很郁闷。
“莫非你不行?咱们新世代女性,大上海名媛,就要有那种将光棍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魅力和手段,否则怎么男女平等?”
“……总感觉哪里不对,让我想想。”黎嘉骏抱头,“新世代女性没错吧,大上海名媛是什么鬼,跟我有关系吗?!再说了,玩弄于股掌之上什么的,这是什么鬼说法啊!先生,我现在还处于一个失去了一个朋友的悲伤阶段,你不要逗我好不好!”
“行行行,反正我要去跟进指挥部,参谋处和情报处你兼顾一下吧,那儿事多且杂,而且防的严,什么都看不到也没关系,不要有压力。”康先生笑嘻嘻的吩咐完,又用那种假装悄悄说的语气嘟哝道,“如果俘虏个情报处小哥就最方便了……”
“先生!”黎嘉骏恼羞成怒暴走脸。
“我走了我走了。”康先生戴上帽子一溜烟跑了。
“艾玛!什么老师啊!”黎嘉骏感叹了一句,看康先生假装逃跑似的快跑了两步,随后一背手恢复了晃晃荡荡的走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的……”
她左右看了看,往参谋部走去。
那儿有个小会客室,专门接待各路来访人员,其中大部分都是各个报纸的记者,但是能常驻在那儿的,也就只有大公报、申报之类的大报的记者了,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遇到一个年轻军官走出来,表情很不好,他身后跟出来一个女孩子,一脸严肃:“殷长官!据我所知您提供的情况是有误的,这是对民众的不负责任!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着这儿!他们节衣缩食捐款捐物,就是为了支持抗战!然而你却在这儿振振有词,说你们前线情况尚可?!”
被称为殷长官的年轻军官正一脸不耐,看到黎嘉骏出现在面前猛地肃起了表情,竟然装作没听到后面女孩子的质问,大步迎上来:“请问您是那个报社的?”
黎嘉骏一点也不给面子,指了指殷长官的身后:“她在问你呢。”
殷长官长得挺端正的,虽然黑了点,但不影响他是个拿得出手的帅小伙——否则也不会被拿出来当发言人,只是在听到黎嘉骏说的话后,他的表情猛地僵硬了,随后沉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黎嘉骏扯了个笑,然后僵着脸转过身去,冷声答道:“彭小姐,在下作为发言官,所言自然句句属实,如果您质疑在下的发言,那也就是在质疑司令部的,若是如此,那您也就不需要留在这儿,因为在这儿,您得不到第二个答案。”
他随后转身,看向黎嘉骏:“请问,你们都明白了吗?”
黎嘉骏还没咋地,那位彭小姐则出离愤怒了,她扬声道:“殷长官!我们在其位,谋其职,本不存在对立,无论好坏,我们都会从最好的角度谋求最好的结果,我们都是中国人,拥有同一个敌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鼓舞民心,您现在这样的态度,就是在同胞内部制造矛盾,于国有何益处!?”
殷长官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彭小姐和颜悦色道:“请问在下的发言有何不妥之处?我们的将士英勇不屈,将军指挥英明。”
彭小姐僵着脸摇头:“无不妥之处。”
“那您还有什么想问的?”
彭小姐看样子竟然有点想哭,她咬着牙,绷着腮帮子,摇了摇头,随后再也不看殷长官,微微歪头,对着后面的黎嘉骏强颜欢笑着点了点头。
黎嘉骏也回以一笑,表情也挺僵硬的,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如果采访,估计听到的也是这么一句话。
而殷长官则礼数很周全的转身问黎嘉骏:“请问您是……”
“大公报。”黎嘉骏言简意赅,笑眯眯的问,“请问我是不是也只需要写上将士英勇不屈,将军指挥英明就行了?”
殷长官表情非常绷得住,他点了点头:“有劳。”说罢,绕过黎嘉骏离开了。
留下两个女孩子对面对。
彭小姐是个挺修长的姑娘,和黎嘉骏差不多身高,长相比较坚毅,虽然五官清秀,但因为有个国字脸,这也使得她抿起嘴的时候特别严肃,此时她还有点没缓过来,笑得很僵硬的伸出手:“你好,我叫彭熙媛,申报的见习记者。”
“哦,申报呀。”黎嘉骏和她握握手,“我叫黎嘉骏,大公报的,摄影记者。”
“黎嘉骏……”彭熙媛睁大眼,“您莫不是曾经参加过长城抗战?”
“咦,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您!”彭熙媛表情很激动,“我们主编跟我们说过,说大公报担任战地拍摄工作的是个比我们都小的姑娘,那时候我们还打听你来着,结果听说您竟然只是挂名,随后去杭州任教了,就无缘得见了。”
“可是,那都是很多年前了。”黎嘉骏没什么被崇拜的激动,隐晦的提醒,“你现在还是见习。”乖乖,见习了五年吗!申报的门槛是高出天际了吧!航天局也不带这么久实习期的!
彭熙媛有点脸红:“我的父亲一直为申报撰稿……我是受了您的影响加入这个行列的,我也想做点实际有用的!”
这下黎嘉骏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啊,竟然还有这种事,哎其实我什么都没做……真是不好意思。”
“您怎么会什么都没做呢?”彭熙媛笑,“我收集了好多剪报,有不少虽然没署名,但据说很多都来自于您呢。”
“其实也没多少吧。”黎嘉骏是听说有一两张登报了,自己心里也有数。
“那也是有啊,想想您那时候才几岁呀!”彭熙媛的情绪就这么回转了过来,很激动的拉着黎嘉骏往会客室走,“哎,能在这遇到您真好,也算不虚此行啦。”
“那我岂不是什么都没做到。”黎嘉骏苦笑,“刚来就气走了发言官。”
“哦,你说殷天赐啊,这个人可奇怪了,我们不理他,我老师也说了,这两日是得不到什么消息的,至少要等七天后,看原平的防守情况才行。”
“话是这么说……”黎嘉骏手里忽然被塞进杯茶,她蛮不好意思,“您别忙活呀,大家都是客人,哪有您给我斟茶的道理。”
“我来得早比较熟悉呀。”彭熙媛笑眯眯的,“且照此情况看,喝完这杯茶,我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哎。”黎嘉骏颇为惆怅,等喝了一会儿茶,她还是坐不住,起身对彭熙媛告辞,她还是决定自己四面转转。
彭熙媛本想引路,但黎嘉骏坚持要自己走,便作罢了,收拾了东西道了别。黎嘉骏独自一人在这充满明清风格的大宅子里转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其实并不利于她的探路事业,好在她的身份还算正当,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很快就逛了很大一圈,发现情报处和参谋处都人来人往,防卫甚严。她靠近时,卫兵倒不会说什么,可眼神却充满了拒绝。
黎嘉骏森森觉得,如果按照康先生的“勾引论”来做任务,她第一步要勾搭的不是什么青年单身汉参谋军官,而是门口的卫兵……
等她回去的时候,康先生早已经到了,他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正在奋笔疾书,看到她时,什么也没问,两人几乎心知肚明,要想要什么新闻,至少要等七天后忻口打起来才行。
七天很快就过去了。
黎嘉骏大清早就跟着康先生去了司令部,门口一大堆小报记者群情涌动的挤在那儿,却都被卫兵无情的拦在外面,唯独康先生秀了一下证件就进去了,留下外面一片抱怨声。
官方大报的优势就这么体现出来了,连黎嘉骏都发觉自己有点在央企工作的派头,他们去了会客室,那儿也等了不少其他有资格进来的媒体,彭熙媛也在其中,她跟着一个比她年长一点的男人,两人本来头碰头在说着什么,见到黎嘉骏,很高兴的挥了挥手。没等黎嘉骏挤过去,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发言官殷天赐沉着张脸带着两个卫兵走了进来,见到里面这群人,露出了一丝郁闷的表情,咳了咳道:“前线无战报,各位散了吧。”
“怎么会没战报,不是说七天就可以?”有的记者问。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实非殷某可以掌控的,我知道各位挂心前线将士,各位可以放心,姜玉贞旅长所辖部队是我晋军精锐,我晋军向以善守闻名,必不会轻易撤退,现在没有战报才是最好的消息,意味着姜旅长尚还游刃有余,吾等应该开心才是。”
对于这番话,所有人都抽动了一下,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善守是不错,可游刃有余就有点夸张了吧,现在前线接连溃败,居然还会出现号称游刃有余的情况,为了保面子还真是不要脸了。
仿佛看不到周围记者们一脸吃了啥不该吃的东西的表情,殷天赐高贵冷艳的点点头,作势欲出去,却被两个人同时拦住,竟然是康先生和彭熙媛的老师,两人带着笑意相互看看,彭熙媛的老师做了个请的动作,康先生一点不客气,点点头就发问:“不知司令部对姜旅长又下的什么指示?想必司令不想背负上朝令夕改的名声,今日本该是姜旅长功成身退之日,看不见人,你让全国人民怎么想?”
殷天赐很不高兴,他和身边的小兵低语了几句,小兵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报告后,殷天赐转向众人道:“今晨司令部有新指示,令姜旅长于原平再守三日,姜旅长已受命。”
众人一阵怔愣,随后好多人蜂拥而上,围住殷天赐开始问东问西,唯独几个大报的记者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黎嘉骏不知怎么的,很想叹气,就听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彭熙媛的老师低叹一声:“又是十天啊……”
是啊,又是十天。
……这简直可以当诅咒来用了。
四天后,所有人再次齐聚这个已经算得上专用新闻发布会场的会客室,昨天一整天司令部都大门紧闭,今天终于又开放,人们都明白这是即将有新消息的节奏,翘首等待着。
康先生没有和那群人挤一块,他让黎嘉骏进去听着,自己则等在会客室外的拱门处。
殷天赐这次的消息还是很简单,忻口战役已经正式打响,姜玉贞虽然圆满完成了任务,却不幸牺牲在战场上,为了嘉奖他的功绩,姜玉贞所率领的部队的番号永不取消。
说完他就走了,完全的发言人姿态,无情的可以。
大家追了几步就被卫兵拦住了,黎嘉骏趁机装作没事人一样从旁边溜出去,正看到殷天赐被康先生召到路边的林荫里,康先生看到他,笑了笑,招手让她过去,殷天赐也不以为意,只是对康先生道:“康先生,兹事体大,我先与您说娿可以,但如何润色,还需要您来推敲,上峰对您是很熟悉的,故我才一直与您合作,此次,事态好坏全看您如何取舍……有您领路,其后我们公布详情,才能让其他报社心中有数。”
“这我自然明白,你且说与我,我自会把握。”康先生表情慎重,丝毫没有了平时无厘头大叔的样子。
殷天赐于是又走进去了一点,在浓郁的树荫下沉声道:“本来姜旅长守了七天是准备回来了,但忻口防务并未完善,司令原已拟定电文,曰姜旅长掩护任务已经完成,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撤。然该电文命令不明,实难发出,为了不拖友军后腿,司令在让不让他继续守原平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很久,以至于夜不能寐,连夜召集张培梅将军商议对策,最终还是修改电文,决定让姜旅长再守三日,姜旅长并无异议。”
“姜旅长是何时牺牲的?”康先生手里钢笔刷刷刷写着,抬头看到黎嘉骏在一旁也写得龙飞凤舞,不由得点点头,放缓了手下的动作,专心问殷天赐。
不知怎么的,殷天赐表情竟然有些僵硬,他睁大了眼睛,努力的眨了两下,随后道:“昨日白天,忻口处防务还未有明确回应,司令正要召集参谋,探讨是否让姜旅长再守一日,随即就收到姜旅长的电报,上曰:我旅正与敌人逐院逐巷死拼,请长官放心。我已告忻口前线指挥郝梦龄将军,在援军未到忻口,新阵地未布置好以前,姜某绝对死守原平,望长官绝不因原平危机而生顾虑。”
“……绝命书。”康先生轻喃。
黎嘉骏笔下一顿,她抬头看向殷天赐,看他努力眨眼,眼眶却红了起来,她心里有些凄凉,手握着笔拧了好几下才恢复书写的力气,可眼睛却模糊看不清书页了。
殷天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司令便回电……”他咬了咬牙,响亮的吞咽了一下,眼眶更红了。
“司令回电什么?”康先生问。
“司令回电说……放心,家人他会照顾。”殷天赐这个御用发言官常年紧绷的表情忽然像破了一样,扭曲起来,哽咽道,“昨夜,忻口布防完毕,姜旅长本固守城池,早已被日军包围,接到命令后,他指挥突围,在突围过程中,中弹,牺牲了。”
两个记者皆沉默不言,虽然负责撰稿的不是黎嘉骏,可她却觉得手上的笔重若千斤。
殷天赐急促的喘息了好几口,表情却还是扭曲着:“今晨粗略统计,姜旅长的196旅,四千人存不足五百……姜旅长本人……被那群……狗日的鬼子,割走了头颅……死无……全尸……”
黎嘉骏掏出手绢,抖着手递给殷天赐,却被他一把挥开,他狼狈的敬了个礼,转身逃似的快步走出了绿荫。
她只好收回手,抖着手把手绢盖在自己脸上,只觉得刷一下,手绢就又湿又热了,一会儿工夫,就能拧出泪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