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见初站起来,他长相变化不大,只是气质变了不少,更加沉稳,没了当初刚见时那外放的煞气,而且还是穿着中山式的外套和长裤,显得挺拔而威严,以前别人一看他就会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疤,现在则是被他震慑许久才发现他脸上还有点小瑕疵。
然而这样就显得更man了……黎嘉骏神游。
“有点事,正好是你家,就过来了。”他点了点后面,“你是不是听到动静了。”
“恩。”黎嘉骏点了点头,她原地迷茫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是什么事啊?”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冯阿侃正从后门走过来,一脸沉重,看到黎嘉骏,愣了一愣,问候道:“黎小姐早,您醒了?”
“我后院那么大动静,能不醒吗?”对着冯阿侃,黎嘉骏立马状态复活,“出什么事了,死人了?”
“恩。”冯阿侃偷偷看了眼余见初,“还真死人了。”
“……”黎嘉骏目瞪口呆,“我没对她们做什么呀,怎么会……饿的,冷的,病的?”
“不是你的问题。”余见初走到她身后,热气腾腾的,“是我的问题。”
黎嘉骏更糊涂了:“你,你昨晚不是在码头……哦……不会吧……搬货,轰炸?”
余见初点头,表情平静:“我们雇了力夫连夜搬货,遭到了轰炸,有三兄弟都死了,我想亲自上门看看,却不想就到了这。”
三兄弟!黎嘉骏脑海中呼的划过那个平和多难的老母亲,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多想,可无论如何,不管是谁家死了三兄弟,这未免太过惨痛。
“我,我和你去看看。”她再没了半点不自在,努力平静下来,只是声音还有点漂移,“阿坎,帮个忙,麻烦您跑一趟,置办点吃的吧,多弄点,记我账上。”
“记我的。”余见初道,语气不容置疑,“走,后院。”
黎嘉骏心神不定,说实话她对那些难民的态度并不好,毕竟人家是占了她家的陌生人,她没赶他们已经很好了,实在做不到和颜悦色,昨晚吃那碗面的时候她是有考虑在离开之前和这些人好好相处的,却不想行动还没开始,人却已经遭逢大难,她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他们。
东家吧,她也不向他们收租子;朋友吧,不现实,人家估计也不认……
胡思乱想间,她却已经跟着余见初走到了后院,一些正说着安慰话的女人看到他们,纷纷转身,有些惶恐的看着他们,顺便扯扯一个哭得厉害的女人的衣服,那女人转过身,抹着眼泪鼻涕看过来:“东,东家?”
他们不认得余见初,喊的是黎嘉骏。
黎嘉骏连连摆手:“别别别,我不是你们东家,我又没让你们做什么,我就是听说……哎,节哀顺变。这,这位是余先生,他来看看你们。”
她不大清楚余见初在码头是个什么角色,只能把他推出来自由发挥,余见初倒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上前两步做了个揖:“各位,在下余见初,负责码头雇佣事宜,昨夜亲见三人于日寇轰炸中牺牲,听闻三人家有高堂妻幼,于心不安,特上门慰问,战事吃紧,大家生活不易,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我余见初一定尽力而为。”
众妇女面面相觑,随后纷纷鼓励的望向其中一个女人,那女人便是之前黎嘉骏刚来时显得比较刻薄的一个,她抹着眼泪,却全不见了刻薄样:“什么帮的上帮不上,男人都死了,怎么想都活不下去啊!”说着又嚎哭起来,抓住旁边昨晚给黎嘉骏做饭的女人,“大嫂啊,你来拿主意吧,我实在是不想活了!”
这两女人居然是妯娌!黎嘉骏心一沉,那那个老人,多半是三个死者的母亲了。
果然,随着老二家媳妇那句“不想活”落地,周围忽然一阵惊呼,一个老妇人被众女人七手八脚的抬了出来,正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她双眼紧闭,嘴角冒着白沫,身体不自然的抽动着。
“这是中邪啦!”有女人惊叫道,“快找大夫啊!”
“作孽啊!我婆婆她哭死啦!”那老二家的媳妇还添乱。
老大媳妇略镇定点,擦着眼泪:“我去找大夫!”说着她转身进草棚。
黎嘉骏一见那样就猜是中风了,一把抓住余见初拨开人群冲过大叫:“让开!别围着,这是中风了,直接送大夫!余大哥,帮忙抬一下这大娘!哎等等,不,不知道能不能动啊,这这这……”她完全没受过这方面培训,压根想不起中风了该怎么办,这下一出口,所有人都一脸期待信任的望向她,搞得她一阵懊悔,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这下好了,连余见初都微弯腰一副等她说走就抬起病人的架势。
“不成!不能挪!”她最后还是决定稳妥点,“余大哥,你有没有医生的电话,喊一个过来方便吗?我大厅里有电话机。”
余见初点点头,快步走出去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黎嘉骏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让大家把老太太放在床上,保持通风,见忙来忙去的都是两个媳妇,下意识地问:“那个,老三的媳妇呢?”
不说还好,一说旁边的妇女又哭了:“三郎可怜啊,媳妇都还没娶上呢!这下好了,一家子就一个独苗,还是一个傻儿!”说话间,旁边的妇女就牵着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站出来,那小男孩木头木脑的,黄绿的鼻涕流下来也不擦一擦。
这一晚上带给这个家庭的打击未免太大,黎嘉骏连设身处地都不敢,在一群女人的哭声中也酸了鼻子,她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好像刚才在楼上往下偷听时,就没听到谁说什么安慰的话。
实在是说什么都无益了。
远处,炮声又响了起来,战火越来越近了。
好不容易回趟家,没到家就被捅个半死,家人没见着,朋友去南京,家还被人占了,好不容易安稳睡一晚,早上醒来楼下一气儿去了三个兄弟!一家子男丁全没了!
黎嘉骏可以肯定自己已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别人哭,她就坐在一边唉声叹气,等余见初打电话回来,看着这样的场面,脸色也不大好,他走过来安慰众人:“医生很快就来,医药费和抚恤金过会儿就送来……嘉骏?”
“恩?”黎嘉骏抬起头。
“别打扰她们了,来,阿侃带吃的来了,先用早点。”
黎嘉骏看还昏迷不醒的老婆婆,知道自己也帮不上忙,只能木呼呼的被拉起来,跟着到了饭厅,早饭已经摆好,余见初拉开椅子,把她按下,又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再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吃吧。”
“……”黎嘉骏看这架势,有些哭笑不得,这到底谁是主谁是客,可被人照顾着心里总是很熨帖的,乖乖的埋头吃起来,还不忘让冯阿侃把多买的包子馒头送到后院去。
这边余见初把她照顾好了,自己也很自然的吃起早餐,黎嘉骏吃了一会儿才想起:“你是不是一晚没睡?要不上楼休息下吧,我昨晚看了,我二哥的被褥都还在。”
余见初摇头,他喝粥不用勺子,直接一手粥一手馒头,喝一口粥就一口馒头,吃得很快却没什么声息,一眨眼两个馒头已经下肚,这才舒了口气:“无妨,手头还有些事。”
“哦,要帮忙吗?”
“恩。”他认真的点点头,“麻烦你养好伤,川江不好走。”
黎嘉骏眨眨眼,怔愣了半晌,苦笑:“这可真是个艰巨的任务啊。”
“所以容我监督你了。”他微笑了一下,“你休息吧,那老人家和那三兄弟的事,是我该处理的,你就不要多管了。”说罢,他披上外套就出去了,和匆匆赶来的大夫擦肩而过。
大夫来了一眼就确定老太太中风了,一翻捣腾后总算是把老太太弄到可以搬到医院的程度,随后一群人闹哄哄的就去医院了,中风这病对现在这仅存的妯娌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负担,黎嘉骏除了让她们安心住在自家后院,把原先金禾的房间整理给老太太,也没法帮别的忙了。
家里面愁云惨淡,没见到亲人的她却平白住在了一个家破人亡的气氛里,真是又憋闷又无奈,就连冯阿侃都受不了跑了。她琢磨了一下,干脆整理了自己的稿件和胶卷,往《大公报》的办事处去交差,楼先生阵亡的事报社肯定知道的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续抚恤工作。
早上吃了饭后跟着医生一番折腾,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外面又到了昼夜生活交替的时候,好在报社总是有人值班,她并不着急,干脆裹了裹大衣一路走过去,顺便看沿途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填填肚子。她买了两个米糕边走边吃,等到了报社,刚好塞下最后一口,还没敲门,门就啪的开了,冲出一个人来,两人啊的一声撞在一起。
冲出来小伙儿猛如牛,黎嘉骏当场就被撞飞了出去,她下意识的一撑,只感觉周身一阵噗呲作响,估摸着自己的伤是该又裂开了,痛得她嘶的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没起来。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出门的小伙儿慌忙上来扶她,“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您没事吧,哎呀,哎呀!怎么流血了!”
一撞撞出这个效果,他整个人都不好了,清秀的小脸扭曲成一坨双手挪来挪去都不知道往哪儿扶,黎嘉骏倒是疼习惯了,嘶的一声后撩开大衣看看渗血的腹部,又面无表情的合上,抬手让小伙子抓住拉起来,站直了淡定道:“没事儿,旧伤。”
“这这这……”小伙显然很着急,又往远处望又看黎嘉骏,忽然顿了顿,试探着问,“你是……黎……”
黎嘉骏抬眼看看他:“恩?”
“黎……黎嘉骏是吧!”小伙儿叫了一声,“黎先生,你不记得我拉,哦你是不记得我,我那会儿还是实习生,前阵子刚转正的,我叫卢燃,燃烧的燃,我好几年前见过你,那次你和小李哥抢着去前线,我就站在一边看着。”
黎嘉骏点点头,冷静了一会儿,问:“你这么着急,去哪?”
“哦,刚刚小李哥打电话来,国军要撤出闸北,在苏州河,要我快点带了相机过去。”卢燃表情纠结,“黎先生,要不我给您叫个车吧,我,我实在……”他说着,又往远处张望了好几下,好像这样就能看到苏州河似的。
“叫车吧。”黎嘉骏有气无力的说,“去苏州河。”
“不不不我替您叫车去医院吧!”
“我们,一起,去苏州河。”黎嘉骏一字一顿的强调,“我没事,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卢燃无法,叫了车跟在一边,没一会儿就问一句:“黎先生您好吗?”“黎先生您行不行?”搞得黎嘉骏很是烦躁:“死不了!别吵!”他才讪讪的闭嘴。
虽说办事处就在苏州河附近,但是跑起来还是要许久,等快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暗,远处隐约可见火光,已经被所有人习惯以至于下意识忽略的枪炮声又隆隆而来,迫在近前,远望河对岸,闸北区现在已经一片废墟,几乎看不到什么高楼,到了河边,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黎嘉骏在卢燃的搀扶下下了车,两人并没有挤进去,而是登上了旁边一间咖啡馆的露台,那儿很多国内外的记者站着,他们有些拍照,有些聊天,有些还在录像。
一个眼熟的人走上前来,正是三二年的时候和她抢着上长城前线的小李李修博,几年不见他已经颇为成熟,表情沉静,看到黎嘉骏也是一愣,但也只是点点头,随后就让卢燃走到他占着的露台上去拍照,等卢燃站好了,他才轻声问候:“黎小姐?”
黎嘉骏颔首:“李先生。”
两人相视苦笑。
“终究还是一同到前线当记者了。”李修博感慨,“有耳闻您今近日的经历,实在是……不知如何说。”
“那就别说了,说说现在吧。”黎嘉骏心里的感慨也就一闪而逝,她隐约觉得经历了前阵子那些阵仗,她的心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硬了起来。
“日军增援登陆了,国军准备西撤,不在这儿恋战,上海地势太平,不好打。”李修博回头看看,那些谈笑风生的洋人记者,压低声音,“看来那个说法是真的,上海主要是打给这群人看,争取国际影响,你瞧,他们多开心。”
黎嘉骏也回头,看着那些夜色中的洋人记者,他们和夹杂其中的中国记者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边拿着咖啡糕点,时不时拍照摄像,还对着河对岸指指点点不亦乐乎,另一边则表情沉凝,不是拍照和做笔记,就是呆呆的望着对面,有个男记者拍几张照片就用袖子擦擦眼睛,擦过了继续拍,拍好了再擦眼……
第几次了,眼看着宣誓保护自己的队伍撤退。
北平的撤了,天津的撤了,太原的要撤了,现在,上海的也撤了。
黎嘉骏心中的酸涩一阵阵的发胀,她凝神望向河对岸,那儿远远的,有一列列的队伍沿着苏州河往西行进着,全都是步行,少数车上载着东西。
这支队伍依然庞大,沉默而连贯的往外走,从这儿出去的,基本是已经在淞沪战场上经历了数次生死的兵了,虽然看不到他们的样子,可黎嘉骏清楚的知道,他们身上的军装已经被硝烟熏得漆黑,手上和身上有搓不掉的血迹,双手满是握刀握枪的茧子,脸上僵硬如岩石,行动因为疲惫而迟缓的犹如机器人,可眼里却积攒着杀气。
他们要往西去了。
“李修博,他们会去哪?”黎嘉骏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喃喃着问,却完全不想得到答案。
李修博却完全不会体会到她的心情,他和她并排站着,望着对面轻声回答:“南京。”
“哦。”黎嘉骏嘴唇抖了一会儿,本还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