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孚匀事件在媒体界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影响。
大公报就位于平望路上,这条路大小报馆林立,大到申报大公报,小到八卦生活报,应有尽有,满街都是记者狗仔,再没比发生在这条路上的事更快登报的了。这件事报上一登,别处不说,率先引来各界同僚的慰问。然而张孚匀因为伤重,昏迷还没醒来,众人只能扎堆在外面,谴责行凶者,顺便探究原因。
虽然已经排除了嫌疑,但黎嘉骏的名字总是会被提起,一时间,踏进医院的她总觉得如芒在背,待到她发现张孚匀的家人总是躲着她时,立刻就有点数了。
人家怕见到她忍不住迁怒,干脆避而不见。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她又不肯背锅,只能僵着了。然而老天还是不肯放过她,席先生似乎以为她进出尴尬,竟然和她暗示,让她这段时间在家休息,不用前往报社,如果在哪里有拍到好的照片,就直接放到合作的照相馆洗好,让卢燃去取就行。
……几个意思?!这是让她躲起来的意思啊!可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黎嘉骏心里憋屈透了,可人家好不容易度过危险期,席先生又是带头在巡捕和警察厅那儿给她作保的,她总不好给甩脸子,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没精打采的收拾东西回了余宅,安心等着过年。
却不想凳子还没坐热,周一条来了消息,那个中风的老太太,还是没撑住去了。
这个结果早在那老太太中风的时候就有预见,黎嘉骏并没有感到太吃惊,可是想到那一家子的困难,依然感觉难受。
她自问是没什么本事的人,平生最大的幸运就是接连投了两次好胎,第一次是二十一世纪的小康之家,第二次是这个年代的殷富之家,不管怎么作死,都没为生计发过愁,看着别人的苦难日子,始终无法感同身受,相反,看到现在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她心底里不止庆幸了一次。
她无法想象如果第二次生命放在这样一个难民的家庭里,她在醒来时会有多崩溃,在这样的生活阶层里,什么卫生,什么饮食均衡,全都是天方夜谭,吃饱都是奢望,每天几个女人就提着米袋子去米店守着,等着米店放米,如果去迟了,没米不说,有米也会涨价,涨价等于没米。
黎嘉骏亲眼见过一个米店前面排着长长的人龙,伙计拿着个簸箕装着米,当她走过米店的一瞬间,一个马褂掌柜忽然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墨还没干的牌子,大喊一声:“陈米!四块五!”随后就把原先插在米里那块写着三块五的牌子拿走,换上了手里的牌子。
后面的人习以为常却又怒火中烧,大声的抱怨起来。
掌柜的对此更是见怪不怪,一脸你奈我何的样子负手站在门口。
人们无可奈何,只能提着袋子垂头丧气的各自散开。
米行是有相互通气的,你涨我也涨,这家买不起了,其他家肯定也一样,这一弄就意味着今天又要有好多人家无余粮了。
这样的行为并非胡乱涨价,可也确实缘于镇府的胡乱发行货币和哄抬物价,还有发战争财的黑心商人从中牟取暴利,连带着平民百姓的生活都水深火热,能够应对此情况面不改色的也就只有上层社会的人家,但也不是家家都毫无影响,余莉莉就曾经面有得色的提起过她有好些个小伙伴聚会时很久没换新衣服了。
这在二代们的眼中,就是一种落魄的标志。
七年一件大衣的黎嘉骏默默的拢了拢外套……
今天她打算去非租界区转转。
淞沪大局已定,抵抗组织都潜入了地下,至少明面上不会有明火,反而因为日本在国际上的形象日益恶劣,至少在洋人看得到的区域,他们并没有进行他们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所以黎嘉骏和周一条商量后,决定两人一起出去看看。
前两日她看到了申报的同僚在会战最残酷时拍到的照片,他们的战地记者完全将自己置身于战火中心,一点都不带逃的,竟然连战壕里的士兵都拍到了,这些照片里满目都是尸体,有些士兵排成一排朝外射击着,他们的身后仰天就倒着被击中的战友。
还有一轮轰炸以后的场面,义工和慈善组织的人拿绳子串了个木板,焦黑的尸体就在木板上放着,他们一人拉着一个就这么拖,有两人拖着木板并排走着,看着镜头的表情麻木又悲伤。
这些照片并不被允许登载,可还是在内部流传开来,不得不说做新闻的都是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人,在这样的时期,单方面接受一切黑暗信息,为了保持外界上升士气,必须憋着不说出去,这酸爽简直了。
黎嘉骏也不是上赶着找虐的人种,非得看这样的场面,只是手里拿着相机,就容易犯职业病,总想多记录点什么,就算已经是事后,好歹也是这个时代。
她穿戴完毕,走到外面与周一条会合,却发现卢燃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来了?”黎嘉骏笑着迎上去,“找我有事?”
“没想到你住在这。”卢燃应了一句,显得心事重重的,“你要出去吗?”
“恩,准备去外头看看。”
卢燃看了看她手里的相机,了然的哦了一声,随后更踌躇了:“黎,黎先生。”
“哈,你怎么也这么叫我,到底什么事儿?”
卢燃看看四周,低声道:“边走边说行吗?”
“行。”黎嘉骏带头往前,不忘回头问周一条,“周叔,吃的带了吗?”她虽然在余家住着,但总不好出门还往人家厨房搜罗干粮。
周一条点点头:“带了点梅菜饼,应该够。”
“那就行了。”黎嘉骏开始关注卢燃,“说吧。”
“席先生,哦不,我,我申请了去,去安徽。”
“哦,安徽啊。”黎嘉骏随口应了一声,突然愣住,“安徽?那儿在打仗啊!”
“是,我知道。”卢燃看都不敢看她,死死低着头,“我想去那儿,随军……但是席先生说,要他批准可以,但必须有个老人带我,否则,我去就是送死。”
黎嘉骏不答,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哦,然后呢?”
卢燃脸色通红:“几位先生都在外……我只认得你……我知道很危险,这个要求很无理,我就是来试一下,你不同意也可以,真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滁州就是安徽的吧。”黎嘉骏叹气,“卢燃,那儿已经被占领了,你比我们都清楚。”
“我没有那个意思!”卢燃怒道,“我只是不愿枯坐房中,没错,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只会挥笔杆子,但我也可以做点什么呀!明明报社有这样的机会,为何连你都可以,我就不行?!”
因为我有钱有后门……黎嘉骏腹诽,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你随军,随哪个军?”
“先生说是七十四军,他们现在正驻扎在固镇。”
“你怎么知道到了固镇他们还在?”黎嘉骏步步紧逼,即使不知道固镇在哪,也知道必然是日军前进的方向,“他们会等你,还是日军会等你?”
卢燃被噎得半死,面红耳赤:“所以,所以我不知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不管那儿是哪,过去就要穿过封锁线,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黎嘉骏点着他的胸脯,“意思就是,没点战斗力,都是死,路,一,条啊!就你这身鸡排骨,不够人家填牙缝啊!”
卢燃步步后退,无言以对,半晌才憋出一句:“嘉骏姐,本来这时候,我已经在家与亲人准备过年了……”
黎嘉骏动作一顿,抬头怔怔的望着他。
“然而现在,我却连每天活着是图什么,都不知道……”卢燃低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其实没我说的那么伟大,我全家供我上学,想让我能出人头地,我赚了钱都寄回家,就想让爹娘多吃点好的……我根本没那么关心国家兴亡,我就想保住我这个小家,可是,可是怎么这么难呢……”
他抹了把眼睛,强笑:“让您见笑了,嘉骏姐,我,是我冒犯了您。”
黎嘉骏摇摇头,沉默不语。
三人沿着老匣桥向外走,那儿正对着的就是四行仓库,此时仓库顶上冲天立着一面太阳旗,那种泄愤一样的感觉不言而喻。
除了四行仓库一枝独秀,其他地方基本已经被炸平,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基本已经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有不少人在顶着寒风清理废墟,经历了两个多月的重建,基本路面和两边的房子已经初见模样,路边正停着一排日本军卡,两边每到一个路口就有沙包堆起的路障,分别站着两到三个日本兵,另外则有五六个排成一列来回巡逻。
即使占领了这儿,占领者依然战战兢兢,一双贼眼不停转着。黎嘉骏走过街头,总能感觉旁边的日本兵有意无意的关注。
这有点奇怪。
街上不乏穿着高调的行人,他们大多是很久前躲入租界的有钱人,来这儿哀悼自己逝去的产业,顺便看看还有没有抢救的可能,有些则已经直接开始了抢救,他们在已经被炸成遗迹的房子前指指点点,指挥着手下搬来搬去,动静一个赛一个大,也没见谁被每一个路过的日本兵看两眼的。
黎嘉骏心里有点慌兮兮的,她缩在周一条和卢燃的中间,一本正经的看着四周,直到走过一整条道,她才明白,是自己的相机惹的祸。
看来在南京大屠杀后,在新闻和国际影响方面,日本终于开始严防死守了。她很怀疑自己此时如果举起相机,估计下场会很惨。然而她本人并不需要逛街似的去欣赏外面的世界有多惨,如果不能拍照,她还不如回去带着好心情多吃点东西。
“哎……回……”她还没说完,忽然被耳边一声尖叫打断,几个日本兵拖着一个黑乎乎的小身影从旁边一个被炸穿的断墙边走过,笑声猖狂而尖利,让听的人都无端厌恶,那小身影看不出身形,但是哭腔尖细,显然是个女孩儿。
后面追上哀求的声音,一个身穿破棉袄头戴皮毛的老人跟在后头,跌跌撞撞的跑着,他的声音浑浊,抖抖索索的,甚至听不清他在哀求什么,却让看的人都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群日本兵抓着小女孩跑得很快,目标似乎是不远处的一个还剩三面墙的破屋,一墙之隔的路障边的巡逻兵带着羡慕的表情笑看着,唯独一个军官响亮的哼了一声。引得墙那头的日本兵都看了过来,刷的立正,他们不解的看向军官,似乎不理解为什么长官会阻止他们,随后,顺着那个日本军官的眼神,看到了这头三个直愣愣盯着他们的中国人。
黎嘉骏知道不该看着的,可是她忍不住,就好像周一条和卢燃,他们都知道不该看的,可还是直愣愣的看着破墙那头,那个老父亲使劲儿的够着闺女从人缝间努力伸出的手,那手臂黑乎乎的,细瘦无比,在宽大破烂的袖管中更显得不堪一握,显见还是个极小的女孩。
她感觉到卢燃气得发抖却死忍住的身躯,绷得像个铁块,摇摇欲坠。
她听到周一条深呼吸的声音,每一口吸进去,他都极轻,极颤抖的吐出来。
她注意到那个军官看着她的动作,如果说他们三人还有什么能引起这些人的注意,那就只有……
与那群日本兵隔墙相望,黎嘉骏面无表情,右手缓缓的抚上了镜头。
如果这时候那群日本兵还没意识到什么的话,那么随后那位军官的眼神却让他们放开了女孩,可即使如此,那对父女虽然抱在了一起,却还是不敢走。
黎嘉骏并没有举起相机,她调节了一下,像是摸着一只宠物似的摸了几下镜头,忽然露出一个微笑,朝着那位军官,微微的点了下头。
军官依然眼神冰冷,他看了几眼黎嘉骏摸着相机的手,又往她身后望了望。
此时他们走过老匣桥还没多远,公共租界的大铁门远远敞开着,在被炸平的路上一眼可以望到头,来来回回的人忙碌着,早有人被刚才的尖叫吸引了注意,可大多只敢偷偷看着,但不可否认,很多人都在看着。
……要是在什么犄角旮旯,打死她都不敢摸一下相机。
军官抬了抬手。
墙那边,日本兵集体列队,排成一排,小跑离开了,半点没有犹豫。
黎嘉骏也放下了手,她垂下眼,不敢再与那个军官对视,眼角瞥到那对父女互相搀扶着离开,心里却对他们能否安全并不抱多大希望。
然而这却已经是她所能做的全部了。
“回去吧。”她拍了拍卢燃,带头转身离开,只觉得无比心累。
回头的第一步,她腿软了一下。
她拒绝了卢燃的搀扶,挺直了身往前走,脑子却乱哄哄的一片。
她厌烦这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氛围,这种白色恐怖,让她越发怀念曾经,即使在战壕里滚来滚去,像一条狼狈的狗,但在找到机会时,却能抬起头狠狠的咬他们一口,就是死,也是口含着他们的肉丝的。
此时,她觉得自己像个俘虏。
低头低得脖子酸。
“卢燃,不管怎么样,先跟我一块过了这个年吧。”黎嘉骏顿了顿,对上卢燃惊喜的眼神,苦笑,“如果开春,回去的路还没定,那我就算以后去重庆被哥几个打死,我也不想留在这了。”
“这顿打我来挨!”
“你先活下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