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黎老爹的话,最震惊的反而是二哥。
他不知道黎嘉骏下午发作的细节,一时间以看壮士的表情望过来,那眼神分明就是对她竟然来的第一天就暴露“情夫”的无限敬佩。
黎嘉骏瞠目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地答:“什,什么紫薇……我还尔康呢。”
“瞎说八道什么!你以为我们都聋的?梦里都喊人家,哪里来的小子?”
打死她也不敢说秦梓徽的真实身份啊,要暴露也得潜移默化循序渐进啊!黎嘉骏当场就傻眼了,一时竟然编不出话来,她望向二哥,指望二哥的脑洞能拯救她一下。
老爹立马瞪过去:“老二,你说!”
二哥一脸认真:“我不知道呀,我也刚听说。”
沃特!森么鬼!黎嘉骏刚张了张口,二哥就眼一挤,又道:“不过既然她不肯说,那凭我在部队的人脉,想查什么还不容易,爹您等着,我明儿就托人,非得把那臭小子查个底儿掉!敢拐咱妹子,好赖也得先过咱这关吧!”他说着,哐哐哐拍胸脯。
老爹哼了一声,跺了跺拐杖,竟然认可了:“成,这事儿交给你去办了。”章姨太跟着点头如捣蒜,一脸不高兴的瞪黎嘉骏。
黎嘉骏简直看不懂发生了什么,她没说不坦白啊,也没表示宁死不屈啊,怎么这事儿就跳过她直接成了二哥的事儿了?而且全家还一副恩既然闺女不肯说那我们就曲线救国的样子。
所以她这是不用发愁怎么说了?她望向二哥,二哥很狗腿的上去搀扶大夫人,老一辈唉声叹气的回房睡觉。
本来打算晚上好好弄个接风宴,结果被她傍晚一闹腾,谁都没心情,又是草草解决,气氛不可谓不沉重。
黎嘉骏浑浑噩噩的也跟上去,看大哥跟着老爹,她便去扶章姨太,触手就是一根人骨而已,手感那叫一个销魂,她捏了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章姨太一眼,章姨太尴尬的回了个笑,眼圈又有些发红,另一只手便搭在她的手背上握着,叹气:“长大了,不由娘了。”
“娘倒是越活越回去了。”黎嘉骏忍不住刺了一句。
“那在娘笨到比三岁小孩儿还不如的时候,能不能看到你嫁个汉子生孩子呢?”
“……”这黎嘉骏还真不敢拍胸脯,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哎,若那是个好孩子,娘是绝不会有二话的。”章姨太忽然惆怅道,“娘要求也不高,对你好就行了,你既然梦里遇险时都喊他,想必是在战场上他也是很紧着你的吧。”
黎嘉骏立刻就想到秦梓徽压在她身上给她绑炸弹背心的凶狠样,那眼神都疯了,脸扭曲的看不出表情来,耳朵边呼吸声都快盖过了外面的抢炮声,鼻尖更是一阵阵的汗味和弹药味……
他说:“我跟你一起死……”
“骏儿!”场景忽然一晃,她恍若梦醒,懵懂的望着前面,章姨太不知什么时候竟瞬移到了外头,被大嫂拦在后面,这才刚走出客厅,她却好像又经历了一次绑炸药,身上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更可怕的是,在摇晃她的二个的眼中,她分明看见自己的脸上带着一抹笑,还甜滋滋的。
她猛地收起笑,紧张的抿起嘴,眼神飘忽。
二哥长长的叹了口气,回头对几个长辈道:“看来今晚也不好过了,实在不成,晚上让她睡我这儿,我总没那么容易被弄死。”
“说什么弄死不弄死的。”大哥沉声道,“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否则全家都不好过。”
黎嘉骏已经意识到自己多吓人,她低下头,想来想去,除了对不起,竟然没有什么能说的。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她还鞠了个躬,诚恳无比。
“少给自己带高帽子!”二哥嗤笑,“你算什么麻烦,还不如你哥刚过手的货的一半危险,多大个脸。”
黎嘉骏无言以对,只能乖乖的站直了,章姨太由大嫂请回去,她似乎是想扑过来和女儿再说两句话,但刚才女儿发病似乎就是被她问的,她又踌躇了,最后只能乖乖被大嫂带回去。
“那……”大哥伺候了老爹进房,回来眼神就在黎嘉骏和黎嘉文之间游移,斟酌,“我让海子叔去仓库看看有没有架子床,给你们搭上,嘉文,让着点妹妹。”
海子叔一直睡在门房,听了吩咐后有些迟疑:“大少爷,那仓库潮湿,东西都发霉了,这架子床现在拿出来,一时半会儿可弄不干净,这睡病了可就不好了。”
山城是个真·潮城,黎嘉骏很久前就深有体会,去重庆求学前她甚至还不知道除湿盒是什么样子的,一到那就变日常用品了,用得比姨妈巾还勤快,此时闻言深感戚戚,她大义凛然:“没事儿,二哥睡地板好了,没关系的!”
二哥啐了她一口,笑骂:“臭不要脸的,还以为你想牺牲自己呢,不成!地板也潮,我不爱睡!”
“那怎么办,我可不要跟你同床共枕,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你以为我乐意啊?哥还没讨媳妇呢,第一次居然给你了!”
“你俩住嘴!”大哥一声怒吼,青筋直跳,上前一步揪起两人的耳朵,在一片哀叫声中大骂,“那么多年书读哪儿去了!要不要脸了你们两个!要气死我!”
两人连连求饶:“哥,大哥,亲哥,不说了我们不说了!”
“你俩分头睡吧,管不动你们了。”大哥猛地放开手,气呼呼的转身就走,上楼的声音噔噔蹬响。
兄妹俩揉着耳朵龇牙咧嘴的对视着,没一会儿就笑出来,二哥威胁道:“你晚上要是敢踹我一下,我就把你倒吊到阳台上睡,说到做到啊!”
黎嘉骏也不服输:“你要是敢放屁打呼把脚放我脸上,我让大哥把你倒吊到大门上睡,说到做到!”
“嘿!死丫头片子,挺狠啊你!”二哥作势要打,黎嘉骏嘎嘎嘎笑着就冲上楼,他追过去,踩得木梯哐哐哐的,黎嘉骏倍感紧张,连忙加快脚步,却不想脚一滑跌在楼道上,啊的一声就没了声音。
二哥得意的笑着,上前两步探手去扶她,却不想她在被碰到的那一刻猛地回身,右手抓着一把水果刀就扎了过来!
他侧身险险躲过,一把抓住她的手撞在楼梯扶栏上,黎嘉骏痛呼一声松了手,水果刀当的掉下来翻滚了两下,二哥顺势把她的手一拉一扭,将她反手压在楼梯上,弯腰在她耳边嘶声道:“三儿!看清我是谁!”
黎嘉骏喘着气,眼睛盯着楼梯上陈旧的裂缝,眨了眨,掉下颗眼泪,清明起来,却更模糊。
“哥……”她开口,声音嘶哑,“你还是把我绑起来吧。”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放开她,拉起来,帮她理着,眼神晦暗,许久,他叫:“海子叔!”
海子叔从门房探出头:“二少爷?”
“取捆绳子来。”他顿了顿,又叮嘱,“让金禾婶儿弄点碎布,还有叫雪晴把家里所有的利器都收起来!瓶子都不能留!”
海子叔不明所以,还是应了,弯着腰往后门挪去。
过道边,大哥打开门面无表情的望过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过来捧住三妹的脑袋,与她双眼对视,看了许久,一字一顿:“你可以的,对吧?”
黎嘉骏吸了吸鼻子,点头,心里却惶惶不安。
就那么摔一跤的功夫,她都能摔进弹坑里,耳边清晰的听到鬼子杀猪一样的吼叫,至今寒毛都还没有下去。
她忽然理解了那些纪录片中得了这个病的美国大兵为什么自杀,他们那么强壮,还有专门的心理辅导和坚定的宗教信仰,可他们还是没撑过去。那她呢?她能承受几次,如果因此伤到了家人,那她更是一次都扛不过去。
晚上,二哥在她手腕和脚腕裹上厚厚的布,再用绳子绑了起来,不紧,但也难以挣脱,这个过程一直是沉默的,反而是黎嘉骏不忍心,还在那叫唤:“诶,蝴蝶结,蝴蝶结,你会不会打结啊丑死了,这个绳头不要摆这啦我一咬就咬开了!”
二哥咬牙切齿:“闭嘴!睡觉!”
“哎呀!我还没洗漱呢!”
“再吵打昏你啊!”
“晚安!”黎嘉骏躺倒就睡。
二哥头疼的申银了一下,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带着一股肥皂香,在另一头躺下睡了。
黎嘉骏看着天花板,闭眼,4D全息立体战争电影就呼的出现;睁眼,远处夜枭凄厉的叫着,周身一片静谧。她深呼吸,眼一闭,一睁;再一闭,再一睁……失眠一整夜。
她轻轻叹口气,心里涌起蛋蛋的悲伤,感觉自己会失眠很久。
一语成谶,一个多月后,她已经形销骨立,状若厉鬼。
这段时间,即使她以极大的毅力克制自己,仍然无法避免本能的“自卫举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紧张的贴墙、扑倒、抱头甚至抓起手边任何可以用的东西进行攻击。她的手上经常会有奇怪的东西,指甲钳,削尖的铅笔甚至卷起来的书。即使她明明神智很清楚的在谈笑和耍赖,但表情和身体却仿佛在两个大脑下。
她这样子,当然不可能放出去害人,就算原本要去报社报道也不行了,大哥替她提交了稿件和底片以后,换来了无限期的病假。紧接着就开始带着她四面看病,仅仅一个月,她就把差不多全市的中西医她都去看了一遍,所有人都表示束手无策,只有一个老中医提出一个确定可行的建议,就是让她再回到战场去。
对于这个建议,家人从一开始的严词拒绝,到后来的犹豫不决,直至一个月后,黎嘉骏已经对安眠药都快产生抗体了,每天都浑浑噩噩恍若行尸走肉,老爹才松了口,让二哥去大公报的重庆总馆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岗位可以安排。
二哥百般不情愿的去了,却在当天就黑着脸回来,顺便带回了一个消息。
“黄河决堤了!”他看了看黎嘉骏,面无表情的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家人道,“日军的飞机,炸了郑州的花园口,黄河决堤了,淹了一大片!”
二哥双眼漆黑的望向黎嘉骏,一字一顿道:“没错,花、园、口。”
黎嘉骏捧着一碗热热的赤豆粥,本来被精神折磨得混沌不清的双眼在对上二哥的眼神后,忽然全身一个激灵,唰的清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