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位于解放碑的一个会所内。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秋风还残余着炎夏的余热,从敞开的阳台处吹进来,隐约可以看到阳台上隐隐绰绰的身影。
黎嘉骏缩在角落里看着四周,来的人很多,但大多强颜欢笑。
总算看到一个真·发愁的聚会。
这场聚会有个特别之处在于,到场嘉宾的当家先到一个房间里开个会,开好了才把人放出来,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是笑着进去,僵着出来,原本优美的音乐仿佛一下子降了八度,谁都没心情玩了,黎嘉骏看到大哥周身的气温也降了好几度,就很想问问怎么回事,奈何那些男人们一出来,都没心情搭理花枝招展的女伴了,反而凑做一堆可劲儿商讨起来,那表情,一个赛一个悲苦。
在场虽说都是做船运的公司,但是大头却只有卢作孚的民生公司一家,其余的人手下顶天了三条船,就连大哥也是在很久前通过二哥的关系才承包了两条小火轮,一开始承运一些私货,后来也加入了果脯实业西迁行动中。
她不知道其他产业的聚会是什么样,航运业的聚会愁成这个样子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到底什么事儿?
武汉那儿打了快四个月了,校长亲自坐镇就是不一样,日本海陆空三管齐下,怎么都打不穿。但是战况到底不是可喜的,前线将士们撑着,给后头撤退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估计又是船运的事儿,当初就听熊津泽说过,长江枯水期快到了。
附近就有两个人私下说着话,她想了想,慢吞吞的凑了过去。
“连老天爷都不给时间了。”其中的胖老板满面愁容,“我们的老把手说其实四十天都不到了,毕竟水位摆在那,最后几天根本来不得了。”
“那能啷个办,不运就得砸沉了做河障,照死里运呗,好歹能保住吃饭本。”旁边的瘦老板手里端着一杯白水,语气无奈。
“你说他们怎么能嫩个霸道,全凿沉了封锁江面?亏他们想得出!撅了黄河还不够,现在来坑长江么?”胖老板义愤填膺。
“嘘!慎言!”
两人下意识四周看看,看到后头黎嘉骏一脸无辜的看着他们,哆嗦了一下,忙不迭的走开了。
黎嘉骏嘴巴鼓鼓囊囊的忙碌着,耳朵竖着,眼睛却紧跟着大哥,他在不远处和其他人说着话,表情也不轻松,他们所有人的女伴也是各自找圈子,黎嘉骏就和餐桌抱成了一团。
等了许久,不见大哥过来,她略有些着急,很想问刚才听到的凿船是怎么回事,可又不能直接冲过去问,只能强忍着。眼睛又不由自主的找起刚才在她面前说话的两人,正看到他俩从一个阳台走进房间,手里还拿着杯子,表情没什么异样的道别分开了。
她略有些失望,看来没法再偷听了,正打算再去盯大哥,眼角瞥到那阳台又进来一个男人,她随意看了一下,正想收回注意力时,那人抬起了头。
一双浓眉,和一双有如泛着神光的双眼。
…………卧槽?!周兔兔?!
这,这绝对就是周兔兔!
艾玛这什么情况?!
离,离得好近感觉都能碰到!
卧槽啊啊啊啊啊啊什么情况啊啊啊啊!
黎嘉骏抑制不住了,她感觉一股电流从天灵盖一路蹿到脚底心,沿途汗毛和毛孔一起剧烈运动……
没错,她炸毛了!
她双腿如钉在原地,一步都不敢动,明知自己眼神很露骨,却忍不住盯着那人看,那个人相当警觉,非常快的锁定了目光的来路,估计是发现完全不认得,他很自然的举杯笑了笑。
黎嘉骏感觉自己被下了石化咒,她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勉强举了举杯子,至于表情控制这种微操系统则已经完全失联了。
冷静!冷静!黎嘉骏你要冷静!
那人顿了顿,似乎想走过来,突然一个官员迎过去与他说话,他才随着那官员离开。
直到那人在她的视野里只剩背影,黎嘉骏才像劫后余生一般松了一口气,她哆嗦着手喝了口橙汁,杯壁磕着牙齿发出清脆的响声。
“骏儿,怎么了?”大哥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摸摸她额头,正要说什么,忽然想起来似的自问自答起来,“哦,许久没见你犯病,忘了。”
“……不是。”黎嘉骏很想说自己没犯病,但她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看了看四周,政客、军人、商人和女伴,鱼龙混杂,表情如雾,刚才她如炬的目光不知道多少人看到,现在回想起来,冷汗从刚才炸开的毛孔里潺潺流了出来。
她忽然由衷的害怕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她总觉得人群中有双眼睛在看着她,看着她刚才的一切,即使她什么都没做,但她刚才的表现已经体现了一切……她自以为已经体现了一切。
可是她没办法。
谁能在如此近距离的见到周兔兔的时候冷静呢?周兔兔啊!那可是周兔兔啊!
一个曾经朗诵十里长安送总理朗诵到哭,看着万隆会议上周大大长大衣呢帽霸气出场被帅哭的红领巾少女,在这个年代,遇到了年轻的周兔兔,怎么可能冷静!
周大大就在面前啊!不管他来干嘛,他干了什么,他什么意思,他就这么活生生的从阳台走出来了!她费了多大的劲才忍住冲过去喊一声“总理好”的冲动啊!她容易么?!容易么?!
黎嘉骏心跳如雷,都快哭了,她绷着脸,强逼着自己没有追着周大大的背影看,低着头捧着橙汁,万分委屈,带着哭腔承认:“我,我又犯病了……”
“哎……”大哥叹口气,他进来后表情就没放松过,此时更是愁容满面,“回去吧。”
“哥你没事了?”
“到过场就成了。”大哥顿了顿,“你真以为是来寻开心的?”
“……”黎嘉骏心潮还未平复,什么都说不了,她耳朵嗡嗡响,被大哥牵着走出去,收到消息的陈学曦去开车了,两人等在门口,看着远处浩淼的江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都愁眉不展。
“嘉骏,哥可能……”
“哥!”黎嘉骏忽然抬起头,她迷茫的望着东面,慢慢的皱起眉,“你听到了么?”
“什么?”
“打雷?”黎嘉骏呼吸急促起来,她本就急速跳动的心此时忽然像是被加大了马力,疯狂的轰鸣起来,“不,不是……哥,那不是打雷,那不是打雷!”她一把抓住大哥的袖子,死死的抓住,抓得手关节都痛起来,“那是炮击!是炮击!飞机!”
大哥望着远处,江面一如既往平静,他紧紧搂住妹子,低声安慰:“没有的事,骏儿,没有的事,敌人还在武汉,还在庐山,他们还没来,他们还远得很。”
“不是,真的!”黎嘉骏的耳朵虽然还是嗡嗡的,可是她真的觉得自己听到了远处的炮声,而且那炸裂的声音沉闷,逼真,熟悉到了骨子里。虽然远处一派平静,可她却不由自主的抖起来,她不再抓住大哥的手臂,挣扎着抱住耳朵,“哥!快回防空洞!空袭要来了!空袭要来了!”
旁边稀稀拉拉的路人望着这边,进进出出的客人也看着她,大哥丝毫没理会他人的目光,等陈学曦把车开来,一边低声安慰着,一边半拖半抱的将她扯进车里,几乎一路押回了家里。
回去的路相当长,几乎从重庆最东到了最西,离解放碑越来越远,那种听到炮击的感觉就越来越少,待到快回家时,黎嘉骏几乎已经平静了。
但大哥还是以一种很紧张的姿态把她护送进房间,等雪晴照顾她躺上床盖上棉被了,他抱着一床铺盖进来:“你睡,哥打地铺。”
“……哥,真不用,我好得很。”黎嘉骏很无奈,她坐起来,“我刚才真不是犯病。”
“说自己犯病的是你,疯了一样大叫空袭的也是你,现在坐这儿说你没犯病,你让我怎么相信?”大哥很无奈,“今天你嫂子带了两个孩子睡,哥就睡这了。”
“那我晚上起夜都不好意思。”黎嘉骏没脸没皮的,“哥,真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更睡不好了。”
大哥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告诉哥,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骗你,我真觉得有炮声。”黎嘉骏说着,自己都不确定起来,莫非因为她心底里太提防重庆大轰炸,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她就直接以为空袭来了?那未免也太怂了。
“那你睡吧,放心,家里的防空洞就在后头,安全的很。”
“嗯。”黎嘉骏忽然问,“对了大哥,你们开会开出了什么,怎么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大哥此时抱着铺盖正默默的要出门,闻言顿了顿,琢磨了一下,回头道:“果脯令我们有船的都将船开至武汉的长江下游,凿沉,封锁江面……保卫武汉。”
“……有毛病吧!”黎嘉骏又激动起来,她这老心脏喂,今天起伏巨大,真是要扛不住了。
“主要还是要民生公司如此,毕竟我们其他人手里的船于战局完全是杯水车薪。”
“卢作孚答应了!?”难怪他是爱国商人了,这样都干那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了。
“没,他第一个不答应。”
“……”
“他的意思是,我们还能做更多。”大哥打开门,“他建议我们一道想个办法,在枯水期前,将滞留宜昌的人和实业全抢运回来……这才是我们的船为这个国家,做得最大的贡献。”
黎嘉骏双眼亮晶晶的:“二哥不也是在做这个事吗?!说不定你俩可以联系上呢!”
大哥这才露出点笑模样,点点头:“说的是,睡吧,不早了。”
黎嘉骏这一日过得风生水起,等大哥关灯关了门,她躺好,翻来覆去到了半夜,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听到了炮声没错,但一会儿又觉得没道理大哥一点都没听到,但是她已经许久不犯病了,突然来这么一下,真是心塞死,感觉要复发了。
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个黑眼圈洗漱下楼,发现大哥竟然还没走,他坐在桌边,表情严肃的看着一份报纸,大嫂给砖儿喂着饭,平时吃饭都恨不得吃出场大闹天宫的砖儿竟然老老实实的,一口接一口扭都不带扭一下。
大嫂看到她,很勉强的笑了笑:“起来啦?吃早饭。”
黎嘉骏应了一声,走到大哥身后,只见他下意识的合了合报纸,到底还是展开来,上面用粗黑字体写着:“敌机迫近重庆,炸毁回撤轮船,千人遇难,国难,国难!”
“啊!这!”她不由自主的惊呼了一下,“这不是……”
大哥沉重的点头:“你没说错,嘉骏,昨日确有敌机追至重庆近郊,与解放碑相去不远,炸了一艘轮船,便返航了。”
黎嘉骏一点都没有胜利的快感,她有些无力的坐在桌边,略茫然。
“但是,炸沉的地方还是很远,根本不可能在解放碑听到。”大哥放下报纸,认真道,“嘉骏,虽然时间很吻合,但你还是不可能听到的。”
“那我……”黎嘉骏正要问,就听噔噔蹬的声音响起,大夫人被金禾搀着,另一手拿着佛珠,慢慢走下来,见到大哥,也挺惊讶:“老大今天在家?”
看到大夫人手里的佛珠,饶是一向不信鬼神的黎嘉骏都油然生出一股恐怖的感觉,她被心底的冷意冻了一下,刷白了小脸望向大哥。
大哥也正凝重的看过来,两个笃信唯物主义的兄妹竟然在这个时候似乎都产生了一个不科学的怀疑!
大哥收起报纸,拿起帽子站起来,朝大夫人道了早安,平静道:“正要走,妈,您慢吃。”
大夫人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报纸,垂下眼摆了摆手,一言不发的坐到桌子边,让金禾摆饭。
大嫂看看兄妹俩,她似乎也有所觉,儿子也不管了,开始帮大夫人挑配菜:“妈,今日这酱萝卜特别爽口,您尝尝。”
大哥又微微鞠躬,看了黎嘉骏一眼,走了出去。
黎嘉骏连忙小跑着跟上,外头,陈学曦正靠在车边等着,看大哥出来,站直了身子。
大哥快步走了几步,等离了房子远了,才回头,对眼巴巴看着他的妹子道:“不要乱想,不会有事的。”
黎嘉骏心还揪着,她皱着脸:“那怎么会没头没脑的,我就那么慌了?”
“许是你感觉到危险了,这是好事,谁说一定与……他有关呢。”大哥还是镇定的安危,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握着报纸的手都爆出青筋了,“你回去不要露馅,我一会儿就给他发电报联系。”
“嗯!没事的话,你记得打电话过来!”
大哥点点头,进了车子。
黎嘉骏在外头站了许久,等到感觉人都要僵了,才木木的挪回去。
大夫人和大嫂什么都没问,可这一天,除了闭门不出的章姨太,和在书房看书看报的黎老爹,黎家剩下的女人,全都守在电话旁。
电话终于响了。
黎嘉骏几乎触电一般的跳了一下,她无助的望望大夫人和大嫂,见她俩的表情都不怎么好,艰难的咽了口口水,接起了电话:“喂……大哥?”
那头,大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低沉,缓慢:“骏儿……”
“……你,你别说了。”黎嘉骏已经想哭了。
“哥,没找着他。”大哥的声音哽着,艰难无比,“他的卫兵与他失散了……最后一次见面,他正要上那班船。”
听筒啪嗒掉在了地上,黎嘉骏整个人瘫软在凳子上。
可声音还是从听筒里无情的钻了出来:“那班,被炸沉的,船……”
死寂的房间中,三个女人如木雕一样坐着。
唯一的声音,就是听筒里,断断续续的,低沉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