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进行了整整两天。
到第二天晚上,忽然有传令兵浴血归来,下达黄维纲的指令:“已夺回将军遗体!将连夜送至集团军总部!为防日军反扑!所有人撤离!”
所有人二话不说,立刻收拾家伙,黎嘉骏被俘虏的时候被搜得一干二净,见运送伤员的担架捉急,便再次变身小拐棍,随便抓了个还能走的伤员就近照顾,一行数百人借着月光开始摸黑夜行。
三十三集团军总部位于襄河西岸荆门县,到底多远谁也说不上来,但黎嘉骏从来路判断,起码有几十公里,她这两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心里暗暗叫苦,又不得不给自己鼓劲儿,一队人跑了小半夜,才与陈家集抢了尸体归来的黄维纲部会师,大家来不及说什么,只闷头跑着。
张将军的棺木由众人轮流抬着,上面浮土未去,在月光下淅淅沥沥往下掉。日军选用的棺木尚算用心,以至于棺木沉重,士兵们围着它跑着,皆低着头,仿佛所有人一起背着它似的。
黄维纲部又带来了一批新的伤员,相比去的人,回来的少了近一半,大家也不多话,沉默的担负起新的伤员,为了不被丢下,伤员皆拼命忍耐,暗夜虫鸣中,除了粗重的喘息声,竟连一丝申银都没有。
整整跑了一夜,第二日太阳高照时,一行人才到达荆门县,此时县内驻军和百姓都已经闻讯聚集,一个将军带着士兵郑重的从黄维纲处接过了张将军的棺木,过荆门县往驻地去的时候,数千人站在两边痛哭,他们缓缓跟随着将军的棺木到达了集团军总部所在的快活铺,目送着棺材送进屋子。
黎嘉骏等人早已赶路赶得面无人色,仅存的那点哀恸也随着眼前的金星散开了,她疲惫的坐在外头,辨认出前来迎接的将军正是西北军硕果仅存的冯治安将军,他带着当初从南瓜店撤出的苏联顾问一道带着棺木进去,一同进屋的还有若干军医和医务兵,估计是要重新装殓尸体。
疲惫到极点的时候,人脑里其实都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她在跑步的时候,有时候实在累到了极点,只能靠想东想西来支撑,因为分散注意力的时候不容易被自己牛一样的喘气吓得更加心累,也就在这些时候她愈发怀念起家的温暖来。
痛苦哀伤的回忆只会让疲劳加倍,她翻来覆去的回想着那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美好回忆。青葱的三零年,杭州那四年,还有秦小娘的婀娜多姿,以及那场炮火下的盛大的婚礼……
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终于不再是心情沉重的睡去。
张将军的遗体被重新装殓后,停灵了两日,期间前线调动依然频繁,日军虽然不至于为了抢回张将军的遗体而大动干戈,但是被硬生生抢了重要功绩的憋闷还是够他们狂化的,几次骚扰一样的进攻后,我方自然不痛不痒,十八日清晨,由手抢队护卫着,灵柩被抬上卡车,准备前往码头,由水路出发,经宜昌到重庆。
纵使这两日已经有无数的人前去祭奠哭拜,送灵的时候依旧全城齐聚,白纸漫天飘舞,还有人自发扎上了白布。
黎嘉骏也在回程的行列中,她属于意外滞留人员,早就有专人将她的情况报告给重庆,多带一个人的事儿,她自然是有了上船的权利,可坐在另一辆车上,同一个车队中,看着后头踽踽跟着的老百姓和士兵,总有种自己也在被送的感觉,好像她成了张将军的领属内的一员,与他一起被放到了这些人心里某个很神圣的位置一般。
她有些难受,往阴影里缩了一缩。
车队缓缓开至码头,那儿已经有一艘小火轮听着,名为民风号,上面挂着不少画圈,白布缠绕,船上的人皆手绑白布,低头肃立,等待着灵柩在两列士兵中缓缓移动过去,一个人带着船员迎上前去,引着抬棺的人走向停灵的船舱了,黎嘉骏跟在后头看着,忽然发现那个领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卢作孚!
他竟然亲自来送张将军了!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不可能,兹事体大,此事本就非民生公司莫属,为了保险起见,卢老板御驾亲征也不是不可能,他与他的能力齐名的就是他的操心和爱国,这样一个任务,他不亲自来才奇怪。
一行人将灵柩停在一个房间里,由卢作孚带头再次上香祭拜后,船在一片哭声中缓缓出发。
黎嘉骏被分配到一个小单间,这次运输并不向以前那样人员饱和,空间宽裕,她在门口领了一个馒头和一碗配菜进屋放好,刚关上门,就听到了敲门声,想船上也不会有什么歹人,她便直接打开了门,一看到来人,她就傻住了。
二哥笔直的站在门外,他背着手,冷眼瞪着她。
这一切来得太快,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头皮一麻,随后被他的冷眼兜头一罩,五月天像进了冰窖,冷得她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哥……”“饥寒交迫”下,她还是哆嗦着说了句话。
二哥不答,只是脸更冷,他此时全副武装,军容齐整,穿了高筒马靴不说,还系了军礼绶带,相比黎嘉骏自被俘虏后就草上飞泥里滚的犀利姐造型,气势上完全就是两个次元,再加上她心里虚,被看得更加抬不起头来。
门口僵持了那么一会儿,只觉得冷冻死光一样的视线把她全身都扫描了一遍,才听到二哥冷冷的声音:“状态不错,等到了宜昌就下船吧,那儿马上就成前线了,是你的地盘。”
就知道会这样……黎嘉骏心里一阵发苦。
要以前那般的矛盾,她一被这么说,估计就腆着脸抱紧他的胳膊开始卖蠢了,什么好哇好哇有二哥在去哪都不怕,或者说不要嘛人家要跟二哥回家家!
可现在不行了,绝对不行,她要是露出一点傻笑,二哥绝壁把她扔江里去了!
她抽噎了两下,头都没抬,二哥又开口了:“怎么,知道嬉皮笑脸没用,改苦肉计了?”
“……”僵硬的苦逼脸。
“我们黎家,没有这样的人。”
轰!
“勾连外人,欺瞒家里,不管爹娘兄侄不说,还抛夫弃女,没有丝毫家庭观念,也没有丁点慈母心肠!你如此轻贱自己生命,大病未愈只身前往此地,可曾有半分思及家人?你可知听闻张将军噩耗时家里人都是什么反应?!委座说要为其国葬,我们都在想要戴几份孝!黎嘉骏,我们都当你死了啊!”二哥说到后来,声音都抖了。
黎嘉骏低着头,只觉得万箭戳心,戳得她全身都痛,她的眼泪滴落在潮湿的甲板上,却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你在信里说,你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但是你却一定要为之,现在!你总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何要一意孤行了吧!”二哥喘着粗气,声音里有明显的哽咽,“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就是来看张将军殉国的吧!”
当然不是……黎嘉骏一顿,紧接着拼命摇头,她怕自己哭出声音,只能咬紧牙关。
“不说是吗?那我们兄妹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二哥退后两步,忽然低头,在她耳边咬牙道,“独家新闻呢!黎大记者,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说罢,他刷的一个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黎嘉骏僵立了很久。
她没什么力气追上去解释什么,脑子里也没什么思绪,空空荡荡的,只有疲惫。她关上门,缓缓滑倒在门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全身绵软,只能对着巴掌大窗子发呆。
最大的劫难来了。她想,上战场算什么作死?这才是最大的作死。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去求得原谅,在南瓜店的这两天,这个问题从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都被她强行忽略过去,因为她想不出答案。所以在被俘虏的时候,她甚至是松了口气的,如果就这么去了,或者说受了点折磨,那就是大把的同情分啊。
可结果却是这样的,可以预料的,一面倒。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确实伤透了他们。
外面天阴了,似乎要下雨。
黎嘉骏一动不动的坐着,直到天黑。
二哥果然不理她了。
船上的生活枯燥,因其特殊的意义更加沉闷严肃,除了船工必要的口令外,连大声的说话都被刻意的压制了,行船途中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途径某个港口时,岸上百姓燃放的鞭炮了,他们数百人挤在码头上,披麻戴孝染香跪拜,哭声能盖过鞭炮的巨响,浓烟滚滚冲天,混入密布的阴云中。
每当这时船上的人便沿船边站着,军人立正敬军礼,其他人便微微低着头朝着灵柩的方向肃立着。
有时候黎嘉骏会偷眼看不远处二哥的身影,只觉得他眼风都没往这边飘一个,心情便从悲痛变成了悲痛×2。领饭,透气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也跟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倒是卢作孚先生认出了她来,拉了二哥一道聊了两句,可大家都心情低落,几句后便各忙各的了。
连二哥都这样,想到家里暴躁的老爹,铁面的大哥,和披着羊皮的秦小娘,她的头简直要炸,整宿整宿睡不好。
快进入宜昌范围了,虽然沿途运送张自忠灵柩的事情都是保密的,可耐不住这件事情实在震动太大,还是被大多数人都知道了,才有了沿途码头都有百姓自发相送的情况,可以想见宜昌数万百姓必然也会得到消息,还没到的时候大家便紧张准备,因为他们还要在宜昌灵两日再出发。还没到,卢作孚已经安排好了手抢队,扶灵的人和仪仗。
正在众人暗自筹备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
这声音许久没听到了,黎嘉骏一时没反应过来,可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本能的躲到了床下!
轰炸机!日本终于耐不住来轰炸了!
传闻前两日刚抢回张将军的遗体的时候,日军曾下令停止轰炸一日,虽然这一天确实没轰炸,可并不代表就是命令的原因,前一天还有人提心吊胆的担心,结果没来,刚松口气,人来了!
孤船,机群,几乎没有生路。
外面已经骚乱起来,有人声嘶力竭的指挥着,船上的防空警报被拉响了,伴着哨声此起彼伏。士兵列队从外面跑过,到处都是哐哐哐的脚步声,还有重物搬动的声音,那是机枪被搬到高处,要防空武器用了。
“护灵!保护灵柩!保护灵柩!”似乎是卢作孚的声音,淹没在人声中。
黎嘉骏没有听到响应,她记得停灵的房间里是放了一堆浮标的,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绑在棺木上,以防它沉没……
有没有人去呢?停灵的房间就在船头,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听到……没道理啊,肯定很多人听到,可是怎么没人响应呢,他们都在干嘛?!
日机还在远处,她实在耐不住,开门跑了出去,过道狭窄,来来回回的都是当兵的,她被接连撞了好几下,有人还骂她:“回房!出来干嘛!”
黎嘉骏咬牙不理,她冲进停灵的房间,正看到有两个手抢队的小伙子正手忙脚乱的往棺木上绑浮标,她连忙上前去帮忙,也就打两个结的功夫,飞机似乎已经在头顶。
二哥呢!他在哪?!
仿佛当头一棒,黎嘉骏全身都快被那刺耳的声音冻住了,她冲出停灵的房间,左右望去,大喊:“哥!黎嘉文!”
随即又问路过的人:“你们谁看到黎嘉文没有?黎长官!”
有人随手一指:“黎长官在前头!”
黎嘉骏立刻冲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黎嘉文!哥!二哥!黎嘉文!”她长久没这样喊过,又因昨日哭了许久,嗓子一下子就哑了,听着她自己都害怕。
跑了半艘船,她远远看到有个人从自己的房间探出头,也大吼:“黎嘉骏!骏儿!黎嘉骏!你们谁看到黎记者了?!”
“哥!我在这!这儿!”黎嘉骏几乎要跳起来,“我在这!”她连忙挤过去,二哥听到声音,也跑过来,他脸通红,几乎是暴怒:“你要死也别死我面前!满船都在喊隐蔽!你隐蔽到哪去!?好好的房间不呆!你是要去哪!你怎么就这么安分不下来!你这么不想活你干嘛不跳下去!啊?!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是要气死我啊!”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到像是要生生拗断她,轰鸣声已经到了头顶,他们抬头几乎而已看到螺旋桨的转动了。二哥把她推进房里,自己也躲进来,船顶机枪声哒哒哒的响了起来,那点攻击对飞机来说不痛不痒,飞机稍微调整了一下,在左右上方呼啸而过。
有人一边射击一边疯狂的大吼:“炸啊!狗·日的小日本儿!你们炸啊!老子跟你们拼了!你们炸啊!啊啊啊啊!”机枪追着飞机扫了过去。
就在头顶,机枪声在铁板上回音巨大,黎嘉骏感觉自己的房间都要被震飞了。
“弄不死你们老子大不了追着将军去了!来啊!来啊!”吼声还在继续。
……机枪手都疯了么?
飞机果然应邀盘旋回来了,声音从前方再次靠近,二哥打开门往外看了一会儿,神色凝重。黎嘉骏往前走了两步,她也想往外看,但是刚一动作,就被二哥冷冷的瞪在原地。
她只能怂怂的继续站着。
“扶好,不要动!”
她抓住床沿。
飞机又一次飞了过去,在机枪声中显得怡然自得。
“……”好像哪里不对。
这次,机枪声也停了,吼声也没了,船上有诡异的平静。二哥自碰到她后一直暴躁的气息也平静下来,回过头与她面面相觑。
大概全船的人都在面面相觑。
第三次,飞机又回来了,这一次,机抢没有动静。
飞机也没有动静,它们列队在两边呼啸而过,飞远后又盘旋了回来,再次呼啸而过,不远不近,不偏不倚。
二哥走了出去,门大敞着,他站在栏杆边,仰头望着,嘴唇紧抿,眼神深沉。
黎嘉骏跟在后面,望向天上……和很多人一起。
“他们在送葬?”
“……嗯。”
所有人仰头看着,活久见,他们能看到这一幕。
日本轰炸机,在给中国的将军,送葬。
张将军泉下有知,不知有何感想。
诡异的和平中,敌我双方都保持着一定的谨慎和忍耐,直到远远能看到宜昌码头,甚至能听到宜昌响起的防空警报时,飞机在最后一次盘旋后,一去不回。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只觉得这样的护航让人心累心塞,却又莫名的感慨。
除了那些在撤除武器的,剩下所有人不约而同走到张将军的灵前,沉默的鞠了一躬。
兄妹俩一前一后走回房间,期间一直没有任何交流,可等到把黎嘉骏让进房间,二哥站在门口,忽然低声问:“这才是你要看的,是吗?”
这才是她要看的吗?
一个将军光荣的战死,光荣到连敌人都不忍辱之,这对她来讲就好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但送葬的飞机也给了她一个时代的开始。
她已经看到胜利的未来了,敬畏敬畏,让敌生敬之后,接下来就是让敌生畏了。
黎嘉骏还是低着头,用力点了点。
“哎……”二哥长叹一声,许久没有动静,直到黎嘉骏又心慌到难受时,一只大手忽然摸了摸她的头,熟悉的,轻柔的声音传来,“休息一下吧,不就说一顿么,看把你吓的。”
“……”黎嘉骏简直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