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并没有让“龙颜大悦”的校长大赦天下。
袁曼仪和张丹羡他们被转移到郊区的监狱没多久,就被转移出去了,自此再无下落。
期间他们也有联络袁家人,结果袁家老爷正值事业瓶颈期,竟然真的撒手不管了,大哥在重庆对于现下的斗争更加感同身受,一反平时放任的态度,来信数封让二哥“思虑周全”。
二哥“思虑周全”后,尚未给家人展示他的决定,就连收数道命令,收拾行囊,准备前往印度。
适时滇缅会战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为了打通中印公路线,解除日本对中国西部的掣肘,远征军强渡怒江天险,配合驻印军反攻日本,终于在四五年年初确定了胜局。
为了早点修成中印公路,隶属交通调度的所有人早早的就被召到前线,配合军队进度直接跟随修建公路,将国外援华物资护送进国内。
虽说印度尚数安全,但中印公路的修建工作却艰苦又危险,二哥并不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事,若是之前黎嘉骏或许会担心一下,现在只希望他快走快上手,好用忙碌来遗忘之前的颓丧。
结果直到公路开通到稳定,他也没回来,只是偶有信件报报平安,时不时透露一下远离国内逼仄气氛的欢畅和工作的劳累,可见这不回来也是故意的,家人便也不再追究了,只要活着就好。
只是有些事情,却是逃避不了的。
诺曼底登陆后,盟军捷报频传,自四三年意大利投降到现在,轴心国败局已定,报纸上和人们的讨论已经从德国何时投降改为盟军如何从全球包围日本,即使大半国土还在沦陷区,滇缅战火熊熊燃烧,日本在太平洋战场的顽抗还是让美军讨不着好,可若是走在街上听一些老大爷讨论战事,莫名的竟然会有一点类似于欢乐的气氛。
从黑暗中渐渐看清了五指,这种幸福感大概也只有盲人才懂不了了。
而渐渐明朗的局势,也让家人对于未来的安排上了心,扛着一大家子的大哥尤其操心,特别是黎嘉骏这个不安分的再次去信提出了要加紧移民的步伐,两边电报来电报去说不清楚,大哥便干脆单枪匹马的到了昆明,三人开始了一次决定黎家未来的“圆桌会议”。
“爹以为如果打胜了,赴美并非必须,他们年纪大了,到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恐晚年不安,这种顾虑实属应当,我也无法决断,既然你坚持,总要拿出个令人信服的方案来……你这姑娘,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仪容不整,头发捋捋!”大哥这些年变化并不大,他早已经习惯了劳碌命的状态,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时刻准备着做决定”的气息,可靠到让人一看就想扑上去,此时黎嘉骏就紧紧挨着他,享受着来自哥哥的摸头杀。
她一点都没纠结,因为不管赴哪,日本投降后绑也得把家人绑到其他国家,难为现在大哥是家主,若她当家,这事儿根本无须费唇舌和家人讲道理。
……以后他们就懂了。
但现在确实有些犯愁:“大哥,若我现在坚持必须离开,而我并非喜爱外国,你会认为我是有什么苦衷?”
大哥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反问,他凝眉想了一会儿:“若是讲战后清算或是利益分配,似乎也没有必须撤走的必要,毕竟我们这类人那么多,我们家也并未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人或事,怎么想都不会成为被针对的那一群。”
“哥,站队,就是最伤天害理的事。”
“……”
这个理论,黎嘉骏都没和秦梓徽提过,他此时和大哥一样一脸惊讶。
“战争没完的。”她压低声音,“哥,我们确实要赢了,可战后,那沦丧的大半国土,可是无主之地!”
“怎么会是无主之地,重……”大哥一顿,他似乎明白了过来,直接就沉默了。
“我虽然现在不干战地了,可是消息还是多少能收到的,沦陷区真的完全沦陷吗,我看不见得,”黎嘉骏轻轻的敲着桌面,“晋察冀、晋绥、陕甘宁、冀热辽……别小看那些根据地,连成一片,就是一个正在收复的国土,以前还有果脯的将领在那儿打游击,可现在明面上的还剩下多少,都战死了吗?我看不见得,不是投了供,就是被召回来了。哥,敌后那个政权已经站稳了,蒋公碾不死了。”
房内的气氛降至冰点,其他两人的表情都有点发白。
黎嘉骏也觉得自己就好像在说一个鬼故事,可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当初明面上是合作,但背地里双方斗成什么样,我们是都知道的,以前重庆壮大的时候如何倾轧延安,不是什么秘密吧?现在延安靠自己壮大了,会怎么看重庆?就算他们愿意以德报怨,两党共治,苏联能答应吗?美国能答应吗?别忘了,我们国家的战事,早八百年就不是家事了!当初盼着国际援手,现在就要做好被国际叉手的准备!”
她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接下来那些年虽说是内战,可背后站着谁?美国爸爸和苏联爸爸!若是没出个你死我活的血案,岂不是又一个战后德国的局面?而中国这么大,哪儿都是宝,谁能、谁愿意、谁舍得建一堵墙来个“一国两制”?
日本走后,留给这片大地的,就是内战了。而那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没有双赢的可能。
连她都想到了,大哥和秦梓徽更不用说了,这么顺着往下想去,鬼故事气氛更浓郁了。
大哥看她的眼神近乎要惊异了,这些年她没少被他用类似的眼神看过,可这一次却真的让她有些胆战心惊,正当她以为他要问些什么并且吓得手脚发硬的时候,秦梓徽却毫无他想的开问了:“那为何要去美国,而不是苏联,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黎嘉骏一顿,一面感激他的乱入,一面却又咬牙切齿,为什么是美国,为什么不是苏联,废话!因为苏联撑不到二十一世纪就要解散啊!
可她怎么说啊?!
大哥也被问回了神,两个好奇宝宝此刻对她的“智商”非常信服,皆一脸认真的等她回答。
黎嘉骏生无可恋脸。
“因为,我……们……会英语的多。”
“……”
“俄语好难,不想去学了……”
“……”
“苏联那个气候,不适宜我们这种,温室花朵……”
“……黎嘉骏……”大哥叫全名了!他开启死亡召唤了!
“哦对了!”黎嘉骏脑子里灵光一闪,激动的大拍桌子,“我想,起来了!”她差点说成我想到了,“我大概了解了一下那个,那个,主义,额,虽然不是宣传里的共产共妻……可论起社会成分,咱们家……大概只有观澜……能当他们的同志……”
秦梓徽一愣,随即脸一黑。
黎嘉骏连忙补救:“但就他现在这家室这职务也是绝对不行了。”
“骏儿……你嫌弃我。”秦梓徽一点没上当,委屈的指责,“没错我上数三代可能都是贫农……我是种过田……我还打过猪草……”
“我没瞧不起贫农!”她惊恐,“你不要乱想!”
“那你还单独把我撩出来,你还有全家,我可只有一个你!”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好像不是用来形容人的,黎嘉骏有些晃神。
“这话你们两口子私下玩笑便可。”大哥忽然道,“梓徽,我们可没把你当过外人。”
秦梓徽一愣,一秒收起演员脸,表情沉静的点头:“是我说话欠妥了,”他朝黎嘉骏飞了个无奈的眼神,“瞎闹惯了,没收住,大哥您见谅。”
接到他的眼神,黎嘉骏却没有往常瞎闹后的轻松,反而沉重了起来,她回以一个很勉强的笑,刚活络的气氛就都僵硬了。
秦梓徽并不愿意走,她看得出来。
大哥不堪重负似的的叹息:“也就你能这样纵容她……骏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我和爹商量,他们会明白的。”
既然当家人拍了板,那这事基本已经成了定局,大哥又留了几天,大家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黎嘉骏当然不敢说她知道日本什么时候投降,只是佯装分析说现在已经听闻苏联已经进攻柏林,德国投降大概也就没几天的功夫,那么当全世界都调转抢头对准日本的时候,就算他们再“玉碎”,恐怕也就几个月的事儿。
大哥自然是赞同的,三人研究了一下路线,决定先陆续把一些必须带走的东西打包起来,分次带到昆明,随中印公路到印度,从那边乘去美国的船,只是这么一来,美国势必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接应着,光那个蔡廷禄推荐的经理人已经不够了。
这次,黎嘉骏不敢举手了,她知道这一去可能很久都回不来,而她自己还有些最后的、自私的打算,必须留下来办完。
幸好大哥已经有了打算,并未考虑到她。只是在最后几天带着她拜访了几个在昆明的生意上的旧友,重新建立了联系,为接下来的大迁徙做准备。
他回重庆那天,两人去送他,他并没有如二哥一般住他们家,而是住在旅馆,秦梓徽便去叫车,大哥一边理着行李,一边叮(教)嘱(训)黎嘉骏。
黎嘉骏明明是个主妇了,但是却插不上手,只能听训话并递点小东西。
对于这个三妹,大哥似乎有操不完的心,他说来说去,说到最后,黎嘉骏几乎以为他要词穷了,却听他顿了顿,沉声道:“嘉骏。”
“嗯?”怎么才上正题的感觉!黎嘉骏一惊,差点立正。
“你,和梓徽谈过吗?”
黎嘉骏愣了愣,低头不语。
“他前生凄苦,一身功勋全是在军中打拼出来,仅保护蒋公这一大功就足以睥睨同辈,他若继续走下去,如果咬牙拼一拼,能爬得更高亦有可能,今时我们这般商讨易地重来,若论损失,他并不比我们家中任何一个少,虽然他从头至尾没有反对,但这个心结,你必须打开,否则万一以后蒋公胜了,他的同僚功成名就,而他……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落差,难保不会心生怨怼。”
见黎嘉骏还是不说话,大哥轻叹一声,问:“若真耽误了他,你会好受吗?”
为了这个家,大哥真是操碎了心了。
黎嘉骏鼻子有些发酸,她点点头:“我会和他谈的,他这么信我,我肯定不能害了他。”
她的自信没法传染给所有人,她只有尽自己所能,保住所有自己爱的人……和心。
大哥似乎是终于把最想说的说完了,他提起箱子:“走,下楼等他吧。”
话刚说完,就听到敲门声,秦梓徽在外面:“大哥,车来了。”
门里兄妹俩对视了一下,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测,大哥拍拍她的肩,“帮我退房吧。”便开门走出去,又叮嘱了秦梓徽几句,便利落的离开了。
秦梓徽一直都沉默着,等黎嘉骏办着退房时也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你听到了?”黎嘉骏签完单递给前台,语气随意的问。
“……嗯。”
她回头看着他,秦梓徽笑了笑:“你不用想这么多,大哥真的言重了,若没有二哥把我调回重庆,我可能早就死在外面了,而且我还娶到了……”
“秦梓徽。”黎嘉骏表情平淡,拉住他的手走到街上,随意指着路过的路人,“你看。”
他一脸莫名。
“如果你留下,你可能会杀了他,他,甚至她……”她指着背着褡裢的赶路人、卖木桶的摊贩还有抱着孩子路过的妇女,“你还会杀他,他,他还有他……”
结伴路过的学生,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有蹲在车边等生意的车夫。
“还有他,他……”
“够了。”他语气更平静,“我们走吧。”
黎嘉骏却没停,她自己都被这种残酷的想象吓到发冷,她抖着声音:“然后,然后你发现,你输了……手里,还全是同胞的血,而你就算想回来,我们也不……”
秦梓徽猛地抱住她,紧到颤抖:“别说了,回家。”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