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暖时光

作者:桐华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她曾想象过无数次,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异乡的街头,她的丈夫孤身一人,究竟如何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是很孤独?是不是很恐惧?是不是很痛苦?在无数次的想象中,揣测出的画面越来越黑暗,越来越绝望,她也越来越悲伤,越来越愤怒。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丈夫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他不是一个人冰冷孤单地死在了街头。有人给过他一瓶饮料,对他说“对不起”;有人握着他的手,一直陪着他到医院…

    虽然,颜妈妈心里的悲伤痛苦一点没有减少,她依旧在为痛失亲人痛哭,但因为知道了他走得很平静,知道了他最后做的事、最后说的话,积聚在颜妈妈心里的不甘愤怒却随着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听着颜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沈妈妈和程致远也都痛苦地掉着眼泪,躲了五年,才知道躲不过自己的心,也永远躲不掉痛苦。虽然他们现在跪在颜妈妈面前,卑微地祈求着她的原谅,但只有他们知道,这是五年来,他们心灵站得最直的一天。

    急救室外的一排椅子上坐满了人,颜妈妈、沈爸爸、沈妈妈、沈侯、程致远。因为疲惫无助,他们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呆滞又焦急地看着急救室门上的灯:手术中。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没有一个生物是自由的,连控制万物的法则也不是自由的,也许,唯有死亡才能解放一切。”其实他更应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生物是平等的,连控制万物的法则也不是平等的。

    现代社会信奉:人生而平等。可实际上,这个社会,从古到今,一直有阶层,人作为有血缘、有根系的种族生物,生而就是不平等的。

    从出生那一刻起,我们就带着属于自己的家族、阶层。但,唯有死亡,让一切平等。

    在死神的大门前,不管他们的出身背景、不管他们的恩怨,他们都只能平等地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等待,没有人能走关系,躲避死神;也没有人能藏有秘密,延缓死亡。

    一切都回归到一个简单又极致的问题,生或死。

    生能拥有什么?死又会失去什么?

    也许唯有在死神的大门前,当人类发现死亡是这么近,死亡又是这么平等时,人类才会平心静气地思考,什么是最重要的,我们所念念不忘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颜晓晨迷迷糊糊,眼睛将睁未睁时,觉得阳光有点刺眼,她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才睁开了眼睛。从这个斜斜的角度,映入眼帘的是输液架上挂着的两个输液袋,不知道阳光在哪里折射了一下,竟然在其中一个输液袋上出现了一道弯弯的七彩霓虹,赤橙黄绿青靛紫,色彩绚丽动人。颜晓晨有点惊讶,又有点感动,凝视着这个大自然随手赏赐的美丽,禁不住笑了。

    “晓晨。”有人轻声地叫她。

    她带着微笑看向了病床边,妈妈、沈侯的爸妈、程致远、沈侯都在。

    她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笑容渐渐消失,担忧地看着妈妈。

    妈妈眼中含着泪,却努力朝她笑了笑,“晓晨,你觉得怎么样?”

    颜晓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感觉到一直以来,妈妈眼中的戾气消失了,虽然这个笑容依旧僵硬戒备,但妈妈不再用冰冷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她轻松了几分,轻轻说:“妈妈,我没事。”

    沈妈妈突然转身,伏在沈爸爸的肩头无声地啜泣着,颜妈妈也低着头,抹着不断涌出的泪。

    颜晓晨看了他们一会儿,意识到了什么,说:“我想和沈侯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

    沈爸爸扶着沈妈妈走出了病房。程致远深深地看了眼颜晓晨,和颜妈妈一起也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了沈侯和颜晓晨,沈侯蹲在病床前,平视着颜晓晨的眼睛。

    颜晓晨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曾经悄悄藏在那里的那个小生命已经离开了。他那么安静、那么乖巧,没有让她孕吐,也从不打扰她,但她依旧丢失了他。

    颜晓晨对沈侯说:“对不起!”

    沈侯的眼泪唰一下落了下来,他低着头,紧咬着牙想控制,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颜晓晨的眼泪也顺着眼角流下,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心痛如刀绞,整个身体都在轻颤,根本再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伸出手,放在沈侯的头顶,想给他一点安慰,簌簌轻颤的手掌,泄露的却全是她的悲痛。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脸埋在她的掌上,“小小,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几日前,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虽然只是隔着肚皮的微小动作,却带给了他难以言喻的惊喜和憧憬,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奇妙感觉,似乎一个刹那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他宁愿牺牲自己去保护从未谋面的他,但是,他依旧失去了他。

    颜晓晨感觉到沈侯的眼泪慢慢濡湿了她的手掌,她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静默汹涌地滑落。

    朝我迎来的,日复以夜,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让今夜的我终于明白,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与你同行。——席慕容

    在妈妈的坚持下,颜晓晨卧床休养了四十多天,确保身体完全康复。

    能自由行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程致远,商量离婚的事。

    程致远似乎早做好准备,她刚一开口,他立即说文件全准备好了,只需找时间去一趟民政局。

    两个人沉默地办完了所有手续,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起,法律上,颜晓晨和程致远再没有关系。

    走出民政局,颜晓晨和程致远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不像结婚,出门的一刻起,两个人结为一体,会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所以无须多问,只需携手而行,离婚却是将两个结为一体的人拆成了独立的个体,谁都不知道谁会往哪个方向走。

    颜晓晨和程致远相对而站,尴尬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程致远问:“将来有什么打算?”

    隐隐中,颜晓晨一直在等他问这个问题,立即说:“上海的生活成本太高,我现在无力负担,打算先和妈妈一起回家乡。”

    “你打算在家乡生活一辈子吗?”

    颜晓晨笑了,“当然不是!我打算这次回去,一边打工赚钱,一边复习考研。王教授,就是那个抓住我考试作弊的王教授,答应推荐我去考省城Z大的研究生。我帮魏彤做的那篇论文发表了,有我的署名。这些都对将来的面试有帮助。如果笔试顺利的话,明年就能入学了。等拿到硕士学位,我会在省城找一份好工作,把妈妈接到省城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