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的囚笼

作者:松梢月

鎏金缠丝熏炉中,丝丝香气儿萦绕而出,极尽缱绻,但混上窗间扑进的冷风,再浓烈的气味都失了意味。

江知宜自睡梦中惊醒,浑身皆被冷汗所沁湿,因对梦中之景仍心有余悸,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惺忪的双眸还挂有湿气,须臾之后,方平静下来。

但看眼前明黄色的帐幔、金线织绣的缠龙,是自己未曾见过的景象。

江知宜秀眉微蹙,就要撑着身子起来,却在抬头的那一刻,撞见了梦中掐着她脖子的人。

即使是隔着层层纱帐,她依旧看的清晰。

他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此时正端坐在殿内的圈椅上,半眯着眸打量她,其中冷意比透骨奇寒更甚。

江知宜呼吸一滞,垂眸瞧他搭在膝间的手,细长洁白、骨节分明,不像是用来取人性命的,但就是这样一双手,把那么多人的性命都攥在手中。

闻瞻感受到她的目光,并不躲避,只吐出两字:“醒了?”

江知宜点了点头,正欲说点什么,但还没出声,便感觉嗓子像是受过凄风寒雨的侵袭,说不出的嘶哑难受。

而说不出来话不要紧,礼却是不能少,她掀起锦被就要下地,却听他不冷不淡的说了声“且躺着吧”。

江知宜暗自诧异他今日的温和,却不得不顺从的再躺下去,只是这舒适温暖的床榻,此时却让她坐卧难安。

“这儿是长定宫。”闻瞻率先开了口。

“是。”江知宜抿了抿干燥的双唇,硬扯着嗓子艰难开口:“臣女不知,为何会在此处。”

她记得,昨夜歇下后,她好像又病重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但在半睡半醒中,还依稀能听到姑母唤她名字。

只是后来着实难受,就彻底睡了过去,没想到,一觉醒来竟是在长定宫。

闻瞻似是知道她的困惑,应道:“临华宫有你姑母拦着,不把你弄到这儿来,怎么灌药?”

“灌……灌药?”江知宜诧异开口。

“你不肯喝,可不就得灌吗?连着灌了三海碗,才保住你的小命。”闻瞻动了动身子,开始摆弄自己的手腕。

三……三海碗,江知宜想象着那海碗的大小,不由瞠目结舌,顿时语结。

她咂了咂嘴中滋味儿,虽没有药汤的苦涩,却还是觉得泛着药味,她平日饮药不过琉璃小碗那么大的量,今日……

见帐内许久没有声音,闻瞻略抬了抬眼,又问:“朕的床榻,睡着可还舒适?”

“啊?”江知宜大窘,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呆在这“尊贵之地”,虽说他话中并无怪罪的意思,但这话让她无所适从。

她微微偏头,更欲询问更多,却见他已经从圈椅上起了身,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他的步子很缓,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却觉得他的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头,而危险也在一步步向她靠近。

屋外的光透过窗柩正打在他的侧影上,落得满地细碎的光华,隔着纱帐,她看不分明,却只觉得刺目,抓住锦被的手也愈发用力。

闻瞻在帐前停住了步子,打眼扫过床榻上的人儿,似乎还在发着抖,但他已经没了适才说话时的好脾性,只问:“昨夜可将自己的境地瞧清楚了?”

江知宜还在盯着他的步伐,并未应声。

“若你觉得你姑母抵不上自己重要,那……”闻瞻略顿了顿,抬手触上薄如蝉翼的纱帐,又道:“再加上你兄长江知慎呢?”

他的话说的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情绪,却听得江知宜心惊胆战,她的面容陡然变得慌乱,出声询问:“皇上这是什……什么意思?”

闻瞻手中捏着那纱帐,并无下一步的动作,施施然道:“你兄长与良州离王书信来往甚是亲密,信中每每以兄弟相称,内容多有京中之事,昨儿刚被人截下一封,正放在正和殿的桌前。”

只这几句,江知宜便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其实在皇帝即位之前,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本该是二皇子离王,先帝还曾许他理国政,俨然已将他作为储君之选。

但最后不知为何,先帝在病重之时,却突然选了刚回宫不久的皇帝。

而更为奇怪的,是离王丢了本该到手的帝王位之后,并无任何作为,反主动请旨,立即前往封地而居。

皇帝本就有排除异己的打算,他这一提,顺水推舟,连带着将离王以往的部下,或罢黜、或贬迁,一一处置妥当。

至于兄长和离王,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本就是亲如手足,即使离王远走京城,不再理朝廷之事,两人仍多有联系。

父亲还曾为此事教导过兄长,让他万不可再与离王来往过密,以防让皇帝认为他有不臣之心,兄长口头答应,但自认身正影直,并未因此收敛。

如今,皇帝便是要拿此事发挥了吗?

江知宜心口不停的乱跳,立即起身跪在榻上,“皇上明鉴,兄长、乃至整个镇国公府,对皇上绝无二心。”

“京中都传江家小姐玲珑心思,怎么昨日刚教过你的事情,今日就忘了呢。”闻瞻终于掀起纱帐,走至床榻旁。

他站的笔直,颔首望着她满脸的慌乱,又道:“朕不是说了嘛,事实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他的声音不似面容冷冽,还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懒怠,但却让江知宜彻底明白,皇帝早已对她势在必得。

没有姑母,还有兄长,没有兄长,或许还有其他人,自己身前身后皆是陷阱,再无逃脱的可能。

她心中似有一团到处乱撞的怒火,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却只能一并压下,将手置于榻前,以头贴手,字字句句说的认真。

“臣女愿……愿入宫为妃服侍皇上,只求皇上能信任姑母和兄长,别让无辜之人平白受了冤屈。”

“入宫为妃?朕何时说过要纳你为妃?”闻瞻故作讶然的笑笑。

江知宜不明所以,以为自始至终都是自己错解了他的意思,但下一刻,就听他说出更为难听的话来。

“是你有求于我,自愿把自己献出来,怎么?献身子还要寻个光明正大的名号,你当自己是什么金贵东西?”

说着,他俯身贴到她耳边,悄声道:“江家小姐没听说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吗?”

江知宜猛地抬头,巨大的屈辱感从她心头升起,让她再装不下去恭敬,睁大眼睛狠狠瞪着闻瞻,用直白的目光表达他的无耻。

闻瞻对那目光豪不在意,反而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恣意张扬的模样让江知宜眼中染上了恨意。

“为什么是我?”她微微仰首,脸上浮起些悲戚的笑容,衬着病后苍白的脸,显得尤为脆弱。

闻瞻抬手将她散落额前的发拨至耳后,开始细致的观察她的眉眼、棱角,以及不带血色的唇。

良久之后才淡淡道:“我的鸟儿死了,笼子里需要添只新的,寻遍整个京城,发现你的羽毛儿最漂亮。”

江知宜的笑怔在脸上,像是表无表情的木偶,生生被附上了张似笑非笑的面容,万般风姿皆化成“荒唐”二字。

荒唐至极!

两人对峙良久,最后还是闻瞻先挪开了眼,他的眼神越过半开的窗、重重叠叠的宫殿,落于一处琼楼玉宇,而后收起笑,再未做停留,迈着步子走出了内殿。

待殿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江知宜眼里瞬间淌下两行清泪来,她用贝齿咬住下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芊芊素手不停的抹着眼泪。

那泪越抹越多,像夏日的雨似的,没个停歇,直到白皙的脸被她抹的发红,她索性不再管了,只任由温热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颗砸进她的手心。

她想:一个躯壳罢了,她自愿为了姑母和兄长牺牲,但除了躯壳,皇帝在她这儿,再得不到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