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的囚笼

作者:松梢月

短短一日之间,江知宜自入宫到现下境遇的种种,皆暴露在?江载清面前,他?只觉受到五雷轰顶般的打击。

他?想要进宫见一见自己?的妹妹愉太妃,问她为何瞒下此事,但却被告知,愉太妃因与宫中太监勾扯不清,早已被禁足在?西苑内,一样的不得自由?,只是为防止有损皇家颜面,才未将此事宣扬出去。

江载清知晓的清楚,愉太妃早在?入宫之前,便?是谨慎自持之人,进宫之后,更是从不曾有违宫规,断断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苟且之事。

女儿?和妹妹,皆因皇上受难,事到如今,他?再装不下清高自傲,也再顾不得镇国公府的颜面,震怒之下,将此事彻底在?朝臣面前摊开。

皇上以恩赏之命,实则是为夺取美?人,而先帝宠妃愉太妃,竟自轻自贱,与低贱的太监秽乱宫闱,这每一件事,都能触动群臣的内心,使得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一时之间,无数群臣上谏,要求他?们居于高位的皇帝,将此荒唐事说个清楚,但闻瞻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的呆在?陵山,看着上谏的折子越堆越多,乃至有朝臣来陵山拜见,他?都一概不理。

群臣悲痛高呼,只道皇帝暴虐无道,竟公然夺取大臣之女私养宫中,过往不近女色皆是虚假,有愧当年先帝传位之时,群臣对他?的保荐,更是未将国法?礼义放在?心中。

更有甚者,在?陵山寝殿门前,自朱红宫门,一步一叩首到殿门前,而后长跪不起?,只为让皇上给他?们这些臣子一个交代。

江知宜身在?寝殿之中,看着众多朝臣来来往往,一时辨不清心头滋味,那日见过父亲之后,她对闻瞻的恨意更浓,她恨极了他?在?父亲跟前说得那些话,仿佛将她当成一个用来逗趣儿?的玩物,她明明是受迫委身与他?,怎么落在?他?嘴中,如此理直气壮?

但眼看着现在?事情越闹越大,她心中更多的是惊慌,此事因她而起?,由?父亲弄大,若当真引起?群臣对皇上的怨怼,使得宗庙不稳、江山动荡,这样的罪责并非他?们所?能承受,而皇上若因此多加责罚,父亲更是承担不起?。

她坐立不安的坐在?寝殿之中,望着波澜不惊的闻瞻,小心翼翼的询问:“皇上,咱们还不回宫吗?”

“不急。”闻瞻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那些从皇宫送来的折子,也不批注,但每看清一篇,面上的表情就冷上几分。

“皇上,您打算如何处置我父亲?”江知宜偷偷瞄他?一眼,不敢同他?直视,接着问道。

前些日子的平和相处,让她错以为当真摸清了皇上的脾性,只要她尽心顺从他?,一切皆不成问题,但今日才发现,他?的城府并非她能窥探,她自认为了解的东西,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还没想好。”闻瞻极是坦然,将手上的奏折扔到桌上,双眸并没有聚焦的点?。

“其实在?此之前,您并未打算把当年之事,怪罪到父亲头上对吗?”江知宜心怀侥幸与期盼,又道:“若您真要迁怒他?,早就有动手的机会了,不是吗?”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只觉以他?的性子,若真是对谁有恨,必然不会容忍那人依旧平平静静的活着,对自己?,他?不就是迫不及待的动手了吗?

“不要自作?聪明,你当朕留着他?,就是放了他?了?”闻瞻冷笑一声,似做无意的将桌上的折子,尽数拂到地上,殿内顿时“哗啦”作?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瞧瞧,他?现在?看着你落在?朕手中,却没有任何办法?,不比让他?去死,更让朕尽兴吗?”

他?不知道,无论是镇国公,还是太后,为何都将此事说得如此轻易,仿佛他?母亲的死,轻的如同一阵风,在?他?们看来,自己?得到了皇位,坐上了天下最尊贵的位子,就应该感念先帝对他?的信任,而不是紧紧抓着过往之事不放。

可是当初先帝一时色迷心窍,违背伦理纲常的逼他?母亲就范时,在?他?慢慢长大后,母亲好不容易带他?逃离,本以为再不用委身于先帝时,是先帝一次次拉他?们坠入灰暗之中,这样的苦楚,难道一句悔恨、一句并非他?们动手,便?能扯清吗?

江知宜随着那声响抖动身子,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犹有些害怕,但他?说出的话太让人愤怒,让她忍不住的回声呛道:“当年之事,你不该恨我父亲,而是应该恨先帝才对,按照你此时的说法?,当初你就不该让先帝寿终正寝,应该留着他?的性命,好好折磨才是。”

这话说得颇为大胆,既不见对先帝的敬重?,又是对皇上的恶意揣测,但闻瞻愣怔片刻之后,却蓦地笑了,笑过之后便?是无尽的寒意,只道:“你还真是……清傲难训啊。”

他?的目光平静而别有深意的看着江知宜,接着冷言道:“说实话,朕当初让你入宫,又把你困在?玉鸾宫时,想得是剔除你的一切依仗,看当初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姑娘,是不是就学会低头、学会折腰了。但今日看来,还是朕太过心软,非但没折断你的傲骨,反倒让你更放肆了。怎么?你觉得朕不会动你是不是?”

说着,他?缓步上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将手攀上她的细颈,手指稍稍用力,那种可以掌控她的感觉,又跃然于心头,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无论是你,还是你父亲,乃至整个镇国公府,朕想要除掉,便?能轻易除掉。”

江知宜也不反抗,就那样瞪着澄澈的眸子看着他?,笑得格外明媚,眉眼都弯成了新?月,红唇微微勾起?,是平日没有的肆意,“你的确可以轻易除掉,但是你会吗?”

她握住他?的手,强迫式的让他?用力,嘴中却说出更加大胆的话来,“你现在?还没动手,不是不敢,是舍不得对不对?自上次我从长定宫偷偷出来,去过一趟宫后苑,后来又去找你,用眼泪向你求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软了……”

随着他?的手被她握的逐渐用力,她的脸被憋的发红,连声音都如同哽着什么东西,“后来在?皇宫命人给我针灸的时候,在?陵山冰场上带我滑冰的时候,你究竟是何种心境?是对你的玩物起?了怜爱之心了吗?还是说……你心动了?你自认为无坚不摧的时候,觉得能将人人皆把控于手中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日?”

“朕心动?”闻瞻抓住话中的重?点?,甩开她的手,快速后撤两步,远离她温热跳动的长颈,有些慌乱的开口:“朕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朝不保夕的身子,多加利用的父亲,难道你不可怜吗?”

“看我可怜?”江知宜剧烈的咳嗽,吞吐进稀薄的空气,而又轻嗤一声,发红的秋目平静如初,甚至有些绝情的说道:“我不知道你说得看我可怜是真是假,但对我来说,就算知道你母亲死得惨烈,知道你幼时悲惨,也见过你对我好的模样,但我却压根不会对你心软,甚至连可怜都不会。”

她这是逞一时嘴快之言,其中却有几分虚假,知道他?过往种种,看他?为自己?尽心的时候,她的确有片刻的动容,但那动容被他?的所?作?所?为转而殆尽。

“朕何时用你心软、用你可怜?”闻瞻脚下一时错乱,跌坐回圈椅上,怔营的看着江知宜,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殿外突然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是李施自外奔来,瞧见眼前状况,他?脚下步子一顿,嘴上的话却未停止,“皇上,大事不好了。”

“何事?”闻瞻已经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模样,略拢了拢衣衫,出言问道。

李施偏头瞥了江知宜一眼,快步走到闻瞻面前,特?意压低了声音,贴到闻瞻耳边说道:“皇上,西苑的愉太妃她……她服毒自尽了。”

“什么?”闻瞻愕然不止,闪过一瞬的慌乱,将目光再次调转到江知宜身上。

李施重?重?点?头,又道:“昨儿?夜里出的事,刚从宫中传来消息,现下正值多事之秋,奴才们怕事情传出去引起?群臣询问,已经将消息压在?宫中了,还特?意警告过宫人,绝对不能传出去,皇上您看这……这事如何解决?”

江知宜感受到两人异样的目光,心有戚戚,有些慌张的出声询问:“可是我父亲又做了何事?”

当日父亲来陵山,她说要同父亲好好说说,就是想劝他?暂时安心,切勿做出糊涂事儿?来,但皇上没给她那个机会,虽然她也不一定劝得住,但现在?的结果却是并非她想看到的。

“不是你父亲,是你姑母出事了,昨日夜里服了毒。”闻瞻的声音冷静而平淡,告知她之后,摆手让李施快去备车,他?们准备回皇宫。

“我……我姑母她怎……怎么会?”江知宜高抬的手臂霎时垂了下来,重?重?的砸在?圈椅的扶手上,但她好像并无感觉似的,双目涣散,成了一潭平静无波的死水,也早没了适才的冷血无情和口齿伶俐,流露出些不敢置信的手足无措来。

“收拾一下,朕带你回宫,你自己?瞧瞧吧。”闻瞻一直冷漠少言,再不复前几日的贴心温情,是因为江知宜适才的那番话,打破了两人刻意维持,实则脆弱不堪的平和关?系。

一路上,江知宜始终一言不发,窝在?马车一角,手指不停的揪着衣裳,眼泪连续不断的无声砸下,她没有心思?去擦,只是任由?泪水滑过面上,而后流至颈下,一点?点?沾湿了衣衫。

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她突然回忆起?许多往事来,她记得,自她记事之起?,姑母就已经进了宫,那时先帝还在?,镇国公府在?朝中地位也是如日中天,姑母算得上极为受宠的嫔妃。

既然受宠,得到的特?权也多,那时先帝允她们家人月月可入宫探望,她曾多次随祖母入宫,看着姑母在?人前花团锦簇、接受众人艳羡,而人后却是默默垂泪,只道这深宫吃人,但为了镇国公府,她情愿搭进去一辈子。

当时她年幼尚不知事,不懂锦衣玉食的呆在?宫中,怎么就是搭进去一辈子,还曾就此事问过父亲和母亲,为何姑母明明什么都有了,却依然孤单难过。

父亲不开口应她,母亲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将她抱在?怀中,十分坚定的允诺,‘卿卿,等你以后大了,母亲绝不会送你入宫,那样寂寞如许的地方?,如何能过活。’

父亲对此则颇为微词,道是母亲眼窝子浅,手中握有权势和富贵,如何不能过活?虽然嘴上振振有词,但父亲倒同意母亲不会让她入宫的主意,缘由?是她身子差,皇宫的风水根本不像外人所?说的那般养人。

后来慢慢长大,她也渐渐明白了什么,但姑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见到亲人会落泪的少女,她的性子愈发张扬,也能独当一面的应对皇宫中的明争暗斗,凭借自己?的手段在?皇宫谋得一席之地,即使没有子嗣,但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从不曾动摇,在?一应嫔妃面前,更是端得起?架子。

人人都会面临抉择自己?前行之路的时候,姑母选择了自己?想要的,即使在?皇宫中盛世凌人,使尽各式手段,但姑母对她,对整个镇国公府,皆是百般用心、毫无怨言。

宫中新?鲜物什丰富,姑母得了什么东西,总要想法?子送到镇国公府去,连一些颇为珍贵的药材,也是姑母自宫中着人送去的。

思?及此处,江知宜的眼泪愈发汹涌,而后她好像有些忍不住似的,发出接连不断的轻声呜咽,如同一头困兽般,她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嘴,用长甲狠狠的掐住自己?的手心,但眼泪依旧不受控,哽咽声也是愈发清晰。

闻瞻微微阖眼坐于一旁,好像正在?小憩,对她的梨花带雨视而不见,既然她说了自己?的眼泪能哄得他?心软,那他?今日就试试,那些金豆豆能不能再哄他?一次。

待到了皇宫西苑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洋洋洒洒的大雪,曛云将天色掩的愈发昏黑,衬着扯棉撒絮似的雪花,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但即便?睁眼看,也瞧不清眼前迷迷茫茫的一切。

江知宜离愉太妃的住处越近,越觉心痛难忍,下马车的时候,一时失神?险些崴脚摔倒在?地上,幸而随行宫人扶住了她,才让她不至如此狼狈。

她刚走近门前,有些不敢进去,许久未见的采黛却突然从里头冲了出来,睁着红肿如桃的眼睛,开口便?是带着哭腔叫了声“小姐”。

采黛好像瘦了,两颊不再想从前那样肉嘟嘟的,微微显出些颧骨来,鬓发杂乱,不带任何装饰,身上青灰色的衣服极为朴素,更带肃穆之感。

江知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唰”的掉落下来,她没心情诉说自己?的愧疚,以及近日的思?念与难处,只是哽着声音应道:“姑母在?哪?带我去吧。”

采黛咬唇点?点?头,不忍去面对她,只是垂头带她进了屋中。

愉太妃已经被人用心打扮过,此时正着锦衣华服,安安静静的躺在?床榻上,她双眼紧闭,如同沉入深睡之中,朝云近香髻梳的一丝不苟,上头是琳琅满目的头饰发簪,朱粉敷面、端丽冠绝,苍白的唇用口脂染成朱红色,但依旧难掩周身的死气沉沉。

江知宜缓缓靠近,有些发愣的看着那张脸,依旧同往常一样瑰姿艳逸,是最美?好的模样,一如幼时她初入宫时,见到姑母的时候,只是现在?姑母再也不会对着她笑,偶尔念一句宫中万物皆好,就是没有家中热闹。

她不知是不是适才流得眼泪太多,此时见到躺在?那儿?的姑母,一时竟落不下泪来,只是隔着段距离,也不大敢靠近,好像只要她未亲手触到人死后的冰凉,就能将姑母已去的事情就是假的。

她突然又想起?这回入宫时,姑母背对着她,颇为坚定的给她许诺,改日便?能送她出宫,虽然直到现在?她也未出宫,唯一的一次出逃的计划,还被皇上追了回来,但她依旧感谢姑母,尽心尽力的为她谋划,宁愿将自己?都舍弃,她亏欠姑母良多,以后也再没了归还的机会。

给姑母装扮的宫人又端了首饰过来,一整套的金镶累丝嵌宝石的耳坠、珠链和手镯,华丽非常、耀眼非常,他?们跪在?床榻前,小心翼翼的一一为愉太妃戴上。

江知宜看着他?们的动作?,却突然崩溃了一样,毫无预兆的猛地上前,一把扯开他?们,抬手将盘中的首饰打翻在?地,低声叫喊着:“滚开,都滚开,姑母不喜欢金色的首饰,她说这样的首饰显得她老气横秋,去,换别的首饰来,去,换别的来……”

她不停的重?复着,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宫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迅速退至一旁,偷偷瞄着一旁闻瞻的脸色,想问他?如何解决,闻瞻略一摆手,示意他?们去换一套来,宫人领命,犹有后怕的出了屋子。

江知宜瘫坐在?地上,为愉太妃拉好刚才被宫人掀起?的琵琶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将额头埋在?她的手背上,不禁声泪俱下的抽泣起?来:“姑母,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你,连带着拖累了整个镇国公府,我……我不该……”

她的眼泪像是泉水中的源头,滔滔汩汩的流个不停,好像永不知倦的没有停歇,她一开始还紧咬下唇,强忍着悲痛,后来再忍不住,索性彻底放开,嚎啕大哭起?来。

经过这一路的呜咽,她的声音原本已经有些哑,再历过这一遭,听来更是嘶哑的有些刺耳,她一声声的喊着“姑母”,衬着涕泗滂沱的抽抽搭搭,听得众人揪心不已,纷纷背过面去,不忍再看。

采黛上前扶住她,抬手替她抹去满面的眼泪,温声劝道:“小姐,别哭了,这都怪奴婢,明知道太妃娘娘自知晓你的事情传出宫中后,心情一直不大舒畅,可昨日去取东西的时候,被旁人绊住了脚晚归,一时没看住太妃娘娘,这才……可明明临走之前,太妃娘娘还好好的,同奴婢说要吃玫瑰酥。”

昨日她去取东西,都快到西苑院门前的时候,突然路上碰见一个宫人问路,她并非宫中之人,对各处不太熟悉,那宫人问得地方?她不大清楚。

可人家不知怎么想的,偏要拉她同去找找,她拒绝不得,便?随那人去了,原本以为耽误些时候没事儿?,谁承想她再回来,看见的就是太妃娘娘已经……

泪水堵得采黛再说不下去,她将袖中放着的卷纸抽出来塞到江知宜手中,又道:“娘娘临走之前,在?屋里留了张纸,我一直装着,就等着交给您。”

江知宜僵直着手接过卷纸,还以为姑母留下了什么话给她,但缓缓展开那张纸,发现上头仅有十个字。

——江家愉清,有愧镇国公府。

江知宜将那纸紧紧攥在?手中,调转目光又去看愉太妃沉静的面容,一时之间,连哭泣都忘了。

到底是心中有意,闻瞻一开始还冷眼旁观,后来着实生出几分不忍来,他?欲转身离开,彻底逃离今日她对自己?下的决断,但看她瘫软在?地上,像是浑身失了劲骨般无助,又忍不住走上前去,将她拉起?来牢牢揽在?怀中。

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觉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切言语都是徒劳,只是一下下的轻拍她的肩膀,似是劝慰。

他?承认,他?又输了一回,再次拜倒在?她那几颗惹人恼怒的金豆豆之下,彻彻底底,没有一点?儿?可以逃脱的机会。

江知宜从他?怀中抬头看他?,眼眶发红、眼睑微肿,如江南烟雨般迷蒙的眸中,是藏不住的恨意,她睁眼瞪着他?,哽咽的声音冷若寒冰:“你知道吗?我姑母会死,全都怪你,都是你用肮脏而莫须有的罪名,逼死了她。”

姑母一向顾及颜面,更是不想让镇国公府因此受到无妄之灾,若非皇上步步紧逼,她何止如此决绝?

她的话说得太过沉重?,让闻瞻手上动作?一顿,稍稍平静须臾之后,复又将她拉入怀中,故作?冷淡的回应:“你累了,回去歇着吧。”

“我不,我不要回去,这皇宫哪哪都是你的地方?,哪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能回到哪去?”江知宜有些魔怔了,声声质问着他?,不停的在?他?怀中挣扎,长甲不备之下,没收住力度,狠狠的抓过他?的侧脸,还有他?的脖颈上,留下道道血痕,正往外渗着血。

闻瞻的肌肤是无暇的白皙,那几道惹眼的血痕落在?他?面上格外刺目,他?却连眼都没有眨,愈发用力的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肉之中。

李施弓腰站在?一旁,被江知宜的话吓得栗栗危惧,连忙出声规劝:“江姑娘,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愉太妃为自尽,怎么能怪到皇上头上,况且您应当也知道,在?后宫,嫔妃自戗可是大罪,但咱们皇上非但没治罪,还要按太妃之礼,为愉太妃娘娘出丧,已是极大的恩典。”

“恩典?”江知宜嗤笑着,偏头面带讥讽的看着李施,反问道:“照李公公的意思?,我还要向皇上叩首谢恩吗?”

李施一时语塞,低头连连后退,再不发一言。

江知宜见他?没有回应,又将目光调转到闻瞻身上,冷笑着询问:“皇上,我是该向您叩首道谢吗?”

闻瞻也不应,她则声嘶力竭的继续吼问:“皇上,我该向您叩首道谢吗?皇上,我该吗?”

吼完这一句,江知宜的嗓子仿佛彻底失了声,她朱唇张合之间,好像依旧在?咒骂着什么,但出声的只有囔囔的呜咽声,而后她似是脱了力一样,从闻瞻怀中滑落,重?又瘫坐在?地上。

她扶住床沿儿?,倔强而固执的缓缓爬起?来,又要去触碰愉太妃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她手指一缩,却又不放弃的再次触了上去。

闻瞻拉住她,将她的手从愉太妃腕上掰开,弓腰将人横抱起?,抬步往外走去,江知宜不再挣扎了,双目微微一闭,再涌出两行清泪来。

屋外的大雪依旧未停,在?空中张牙舞爪的飞腾着,朱墙绿瓦皆被拢上一层白幕,遮住了视线,院中枯槁的树枝上覆上层层厚雪,经檐下的穿堂风一吹,再次被扬起?,尽数扑到人的面上。

李施为他?们撑着油伞,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闻瞻抬头看着漫天飞雪,不由?想起?当初将江知宜送入玉鸾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她愣怔的站在?雪中,把手伸出伞外去接飞雪,一片细碎的光辉中,她的身影逐渐模糊。

闻瞻腾不出手去像她一样,接一把雪感受那冰凉,只是快步走出伞下,想要体会这冷意,李施则快步追上去,轻声劝道:“皇上,天儿?怪冷的,您别受了冻。”

而后又怕他?不在?意似的,接着劝道:“江姑娘身子弱,也受不得冻啊。”

闻瞻并未回应,只是逐渐放缓了步伐,一步步向长定宫而去,今日一切在?他?意料之外,让他?突然觉出些沉重?来。

江知宜全程都颇为顺从,直到闻瞻将她放在?床榻上,盖好锦被时,她依旧不曾反抗,不知是不是累极了,她还往被中钻了钻,就着床前暗淡的烛光,缓缓闭上眼睛,似是逃避般沉沉睡去。

闻瞻起?身弄灭仅有的两盏烛火,合衣躺倒她身边,于黑暗寂静之中,轻喃道:“你今日说得对,朕还当真是总对你心软。”

可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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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知宜再醒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在?一片静谧之中,殿外的“簌簌”落雪声,还有积雪压着枝干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此时听来格外清晰。

她偏头看了眼正在?熟睡的闻瞻,心中生出烈火燎原的恨意来,眼前这个人,毁了她本该拥有的一切,让她一步步掉入无尽深渊之中。

她屏住呼吸,如履薄冰般小心的从他?身上跨过,轻轻下了床榻,而后又回望他?一眼,方?迈步到了窗前。

半开的轩窗,吹进阵阵冷风,夹杂着片片雪花,尽数扑到她面上,彻骨的凉意一点?点?儿?渗入她皮肉之中,却使她愈发清醒,全身上下的热血仿佛都在?沸腾。

她鲜少产生这种一定要做成某事的冲动,浑身都止不住的发起?抖来,只有轻轻抓住半边窗柩,才使自己?不至于疯狂的战栗,待平静下来,她猛地回身来到桌前,去翻今日宫人从陵山给她送来的行李。

直到翻到木箱的最深处,才找出她想要的东西来,那是把羊角匕首,带着浮雕云纹的花样,瞧着极为精致好看,不像是用来杀人的。

这还是初去陵山的那日,闻瞻允给她的“彩头”,而后命人特?意在?宫中找到送回陵山的,没想到今日又被她带了回来。

江知宜用手指在?那纹路上滑过,感受到起?起?伏伏的凹凸,如同此刻她跌宕不定的心情,她握紧刀柄,用力拔掉刀鞘,思?索再三之后,才缓缓向床榻旁走去。

黑暗之中,她听到床榻上人平稳的呼吸声,好像并未察觉到危险正缓缓到来,她暗暗劝自己?狠心,慢慢的拉开了帘帐。

就着殿外积雪的折射,床榻上落下些光亮,正照在?闻瞻脸上,使他?整个人都拢上一层冰雪般清冷的意味来,无论是疏朗的眉眼,还是挺秀的鼻梁,在?这样的光亮下,都格外的引人注目。

江知宜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天人之姿,双手交叠,握紧了手中匕首,比在?他?的胸口处,微微背过面去,有些恐慌的闭上双眼,而后颤抖着双手,几乎是毫不迟疑的狠狠用力,将匕首刺了下去。

匕首并未像她想象的那样刺入皮肉之中,而是在?半路上就被人拦住,江知宜的力道受阻,不禁转过头来回看,就见那把匕首在?刚刚落入闻瞻胸前一点?儿?时,就被他?赤手握住了刀刃,而此时,他?正毫不躲避的侧目端详着她。

他?的手掌被利刃划破,鲜血顺着掌心沾到刀面上,又顺着刀尖儿?而下,一滴滴的砸落在?他?胸前,鲜血与锦布相接,而后又融入其中,皆是无声的。

江知宜两股战战,轻呼一声之后松开了刀柄,闻瞻却扔掉羊角匕首,就着那只鲜血直流的手,迅速的攥住了她的腕子,声音里还带着些不可置信,问道:“你是真的想杀我?”

“怎么?我杀不得你吗?”江知宜嘴上说得颇为强硬,但不断颤抖的手,却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无措。

“杀得,自然杀得。”闻瞻手腕用力,将她拽倒到榻上,就势欺身而上,冷淡的问道:“那你动手的时候,可有想过后果如何?”

想过吗?想过的,是仔细思?索之后方?动的手,不是他?死,就是自己?死,或者两个人都别好过。

江知宜甩开他?的桎梏,连看都不曾看他?,清亮的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朕为何要杀了你?”闻瞻凑近她,用沾满鲜血的手摩挲她的侧颜,一下下的,鲜血蹭到她脸上,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不紧不慢的说道:“真好,用朕给了刀子,捅了朕一刀,真是好样的。”

他?的另一只手落在?挨了刀的胸口处,犹有些始料未及,他?垂眸打量着她的神?情,冷哼一声,接着说道:“从看见你匕首落下的那一刻,朕就有些后悔了,你知道……朕后悔什么吗?”

江知宜被他?手上的血腥味冲的恶心,偏头就要躲避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捏着下颌,不得逃脱,“朕后悔当初跟你说什么春日之约,说什么可以放你离开,你不是说朕对你动心了吗?既然动心,那朕为何要放你离开?”

“无耻、卑鄙。”江知宜抬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脸上,声音格外清脆,他?的面上又因此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无耻卑鄙?”闻瞻眉心微低,重?复她骂自己?的话,唇畔勾出几分笑意来,“朕喜欢你,自然要留住你,左右朕在?你心里,本来就是十恶不赦之人,既然十恶不赦,还在?乎做这样的事吗?”

“喜欢?你配跟我说喜欢吗?”江知宜睨他?一眼,眸中尽然是轻蔑和藐视,“你凭什么跟我说喜欢,凭你暴虐无道,还是凭你自以为是?你说喜欢的时候,当真是丑态毕露、令人厌恶,这样的你,凭什么说喜欢?”

闻瞻的脸渐渐蒙上一层青色,江知宜的话语却并未因此而停止:“我捅你一刀怎么了?若是有机会,我只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你不是想看我低头折腰的样子吗?我告诉你,现在?不可能,以后更不会。你在?我心中,就是个明明自卑、胆怯,只能用狠绝、阴鸷伪装的弱者。”

“好啊,当真是好得很……好得很。”闻瞻不断的重?复,终于接受不了她口中的言论似的,松开她的下颌,逃一般的从殿内而出。

江知宜平躺在?榻上,剧烈的大口喘着气,只恨自己?适才动手的时候不够快、不够狠,才给了他?活命的机会。

李施正候在?门口,看见他?满身皆是血的出来,颇为大惊小怪的“哎呦”两声,一边招手命人去叫太医,一边上前扶住他?,小心翼翼的询问:“皇上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不碍事。”闻瞻摆了摆手,靠在?檐下的梁柱上,呼啸的穿堂风使他?浑身一震,愈发清醒起?来,手上沾到的鲜血已经有些凝固,但并不阻拦有新?的热血从伤口处流出,顺着他?的掌心不断坠落。

李施扯着方?帕要替他?擦拭,却被他?抬手止住,仅仅一夜之间,他?心中就生出无限哀愁来,而这哀愁竟全然来自刚对她动过手的人。

闻瞻偏头往殿内看一眼,只觉得荒唐的可笑,适才在?一片黑暗之中,他?默默的看着她下了床榻,又到窗前吹了风,而后便?是举着匕首,毫不犹豫的刺向他?,那一刀可真是果断无比。

“皇上,奴才先给您遮住伤口,等会儿?太医来了再为您包扎,要不就让它这么流着血,也不是个事儿?啊。”李施上前继续相劝。

龙体金贵,不可损害一分一毫,李施偷偷看着他?脸上的血痕和巴掌印儿?,还有手掌和胸前被鲜血沾湿,已经瞧不清原本模样的狼狈姿态,暗道江家小姐不仅是祸水,还是个害人不浅的祸水。

闻瞻究竟还是接过了方?帕,按在?自己?的手掌处,又嘱咐道:“去将愉太妃已去的消息传出去吧。”

“镇国公和朝臣本来就因为江家小姐的事情闹着,这会儿?再传了这消息出去,能行吗?”李施有些迟疑,心有顾及的询问。

他?记得皇上初即位时,有许多朝臣反对,觉得先帝的传位圣旨太过草率,甚至怀疑其中有不可见人的隐秘,也是同现在?似的,接连不断的折子堆到正和殿,明里暗里的要赶皇上下位。

但皇上是个有本事的,用铁血手段拿捏住了众人,眼看着得之不易的皇位越做越稳,若在?此时再掀起?轩波,况且那边还有离王正在?虎视眈眈,只怕到时候不好压制。

“那就任他?们闹去,若他?们真是能翻出花儿?来,朕今日也不会稳稳的坐在?皇位上了。”闻瞻睥睨着院中雪景,目光坚定,是不容怀疑的自信。

如果那些日日只会上折谏言的朝臣真的有本事,当初这皇位哪还轮得到他?坐?只怕早就落在?不知名之人的手中了。

“那说愉太妃是服毒自尽而亡吗?”李施弓着腰又问道。

若真是自尽,只怕不能得到现在?的丧礼规格,是有违礼法?之举,连镇国公府也要受牵连。

“就说是自尽吧。”闻瞻点?点?头,垂眸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又道:“朕总觉得此事有蹊跷,你偷偷查查,江知宜身旁那个侍女不是说,她是回宫路上被人拦住,才没看住愉太妃吗?去查查哪个宫人拦住了她。”

愉太妃虽留了字条,说什么有愧镇国公府,但若她当真就此死了,岂不是让人觉得,她更加做实了罪名。

“这……皇上的意思?是愉太妃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李施睁大了眼,仍有些不解。

闻瞻未明确应他?,只道:“且查查吧,若真有人动手,放出愉太妃是自尽而亡的消息,也能让那些人暂时放松警惕,不致打草惊蛇。”

作者有话要说:我变秃了,也变强了,竟然能日万了,可把我牛逼坏了……

那个说不信我能日的小可爱,快点出来躺平任我rua一把,叉腰.JPG

如果可能,我明天或许还能再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