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摇头。
我在那里想了好久,终于明白了,她大概就是伯方在故事里说过的狐狸精,她是来引诱人的。
想告诉伯方我今天被狐狸精调戏了。但是,想到父亲,心情变得抑郁,还是没有说出来。
即使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从来没有说过三句以上的话。
我毕竟,没有父亲了。
没有错,遇见她的时候,正好是我人生最孤独,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未能长成,却已经要面对我威严的母后和各怀心腹的臣子。
在我最怕冷的时候,她突然来临。
给了我一个掌心的暖和。
惊蛰
“二十一日,群臣入临,见帝于东序阁,群臣拜舞称万岁,复哭尽哀,退。群臣上表请听政,”念到这里,伯方低声叮嘱我说:“陛下要推辞两次,等到他们上了三次,然后才可以应允。”
我木然点头。
“二十三日,陈先帝服玩及珠襦、玉匣、含、襚应入梓宫之物于延庆殿,召辅臣通观。二十四日,大敛成服。二十五日,有司设御座,垂帘崇政殿之西庑,帘幕皆缟素,群臣叙班殿门外。”
我转头看窗外,杨柳刚刚发青。
大约是惊蛰天气。
春天就要来了。
与几位宗室见了面,他们神情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眼睛红红的,好象平白用辣椒水刺激的一样不自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们的眼泪是流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
到东序阁的时候,才发现母后坐了大安辇来。大安辇是咸平年间,父亲为万安太后所制,上设行龙六条。
平时皇太后、皇后常出,一般只用副金涂银装白藤舆,覆以棕榈屋,饰以凤凰。母后在父亲刚刚龙驭的时候,坐大安辇来,想必不是没有深意。
于是我跪下拜见,然后诏皇太后出入所乘,以后都如万安太后舆,上设六行龙,制饰率再加。
母后在辇中微微点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呼声山响。
如果真能万岁,我还用坐在这里吗?
我父亲若真的万岁,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永远也不用知道人世间的事情了。
木然地听他们按礼节哀哭,这感觉真奇怪。
父亲和我见面的时候,永远都是那几句话----
“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
“谢父皇。” “今天书念了吗?”
“念了。” “好好用心。”
“是。” “下去吧。” “是。”
但是以后连这样的话也不会再有了。
不知不觉我也泪流满面。
回宫后母后褒奖了我:“皇上刚才的举止很合礼节。”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有拟好谁去守陵了么?”
“还没有。”我低头说。
“那不如让李婉仪为顺容,从守皇陵?”她缓缓地问。
李婉仪,我没有什么印象,大概也是普通的嫔妃吧。“一切遵母后的意旨。”
母后着意看了下我,见没有什么异样,想了一想,又说:“让刘美、张怀德访其亲属入朝吧,她是杭州人,据说在杭州还有个弟弟叫用和,不如让他补三班奉职。”
“是。一切听母后安排。”
傍晚的时候,见到了李婉仪。
我依例讲了抚恤她的话,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口中只是称“是”。
最后我说:“你既没有孩子,长守父皇身边也算是福分了。”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里全是眼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泪流满面。
这个人,和我一样的哭法。
她跪下磕了头,然后回去了。
头也没回。
据说她是有个女儿的,只是和我的哥哥们一样,都夭折了。
在皇家,能长大的孩子是很少的。
我心里难受,看看天色黑了,又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女孩。
胡乱吃了点东西,太白已经出来了。
到司天监的路上全是竹子,夜风中瘦影斑驳在我衣袍上摇晃。禁苑的灯全是白色,照在青砖上,一股阴寒从地卷起,直扑人面。
我要去看她吗?
觉得一身寒意。
我呆了半晌,然后回身向伯方说:“回去吧。”
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看司天监。
一片寂静。
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我感觉到右颊开始温温地热起来。她手心的温度明明还在我的肤表,那种奇异的温暖却象藤蔓一样蜿蜒地钻入我的心脏。
她身上的香味,象是白兰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
她对我说,我明天再来哦,小弟弟。
她的笑容就象被关在稀疏笼子里蝴蝶一样,没有些微威胁,又伸手可及。
我站在离司天监只有百尺的地方,默然地看着那个高高的楼台。
伯方在身后问:“皇上?”
“回延庆殿。”
我已经整整两夜都只是阖了下眼,可居然还是睡不着。
起来在殿外看天空。
现在天空最亮的那颗,就是北落师门。
长安城北门叫“北落门”,这颗星星就是以此为名。师,兵动。
北落师门,主非常以候兵。
太祖皇帝每灭一处割据,就将金银财货分一部分入专库,对臣子说,等库内积存到三、五百万,就可以用来向契丹赎回燕云故土。
从那时开始,对外族就是妥协,而不是用武力。
澶渊城下那一战,局势已经倒向我们这一边,但是父亲始终不相信能真的打败辽人。况且,他后来说,不要战争,万一臣子握紧了兵权,五代之祸就是前车之鉴。
他最后对我说的“善待天下”,何尝不就是要我安定局势,避让战争。
宁愿屈辱,也不要颠覆。宁愿残延苟喘,也不要失去政权。
这就是我们的国策。 其实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我其实什么力量都没有。我甚至也不想当这个皇帝。
我排行第六,是父皇最小的孩子。没有贤能,加上年纪太小,也没有公开支持自己的势力,现在能做的,只有乖乖听母后的话而已。
母后现在已经在替我物色皇后,据说是应州金城人。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为了防止前朝后戚干政故事,她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
心里烦躁,伯方在后面问:“皇上该安了?”
我点头。回殿内躺下。
周围空荡荡的,仿佛我的呼吸都隐隐有回声。
宫灯点得又这样明亮,越发映得周围冷清,清清楚楚地看到,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在这样蒙着缟素的房间里。睁着眼,看一室的死寂。
那些宫女在外殿也睡了,母后挑选过的人,睡相都是极好的,没有一丝声音。
一片凝固。
因为这安静,我害怕极了,手指不自觉就痉挛地抓着被子,那些丝绣的龙,蛇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我喘不过气来,我看见母后大安辇上的六条龙,从外面钻进来,冷气咝咝地吐着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