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她,突然前面一空,坠入悬崖,在最高的地方一下子摔了下来。
梦魇。
我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气良久,才爬起来到窗口。
北落师门明亮而冷淡地挂在天边。
这宫里,还有我唯一喜欢的地方,步天台。
还有那个奇怪却没有威胁的女孩子。
我从偏门跑了出去。
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我狂奔过无数惨白的宫灯,奔过无数枯瘦的竹子,风象刀子一样从我身上一掠而过,二月,几乎冻到皮开肉绽。
子时还没有到。
我在高台上等待她。
这样冷,想要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就象她手心的那些夏天的温度。
还有,象笼子里的蝴蝶,安全,又贴近。
银汉迢迢。
在高处看,最是清楚,可也最不胜寒。
似乎全天下的风都聚在这里,而我穿薄薄的单衣,从被窝里跑出来,等待她到来。
可也许我并不是在等待她到来,我也许只是在厌恶延庆殿太过窒闷的空气,也许只是不要那些龙蛇。 也许,只是不要那些最高处即将坠落的恐惧感。
抱着自己的膝,在乱风中。
看着整个天空缓慢地斗转星移,所有的星宿都冷淡地在我头上旋转。
冷得连发抖也没有,只是觉得那寒意从四肢百骸进去,象在里面扎根一样,一层一层生到骨髓里面去。到最后长满了全部血肉,就不觉得寒冷,只觉得融融一片。
到子时过去,长河渐落。到天边幽蓝。
她没有出现。
她明明说要来的。
原来她也是骗我。
好象她的膝盖狠狠撞到我的时候那样,疼痛之极。
但这次却不是右肋,是心脉那一块。
天色大亮。
我想要起来,手脚却僵硬了,一时跌在地上。
身后有人默默把我抱起来,给我包上锦被。
原来是伯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来的。
他已经准备好热水。
我僵直的手指触到温水,血才象融化了般,流动起来。
那年三月庚寅,我初御崇德殿,母后设幄次于承明殿,垂帘以见辅臣。
八月乙巳,母后同御承明殿垂帘决事。
十月己酉,安葬先皇于永定陵。诏中外避皇太后父讳。
十月己未,祔父皇神主于太庙,庙号为真宗皇帝。郭青宜正式以配。
她比我大四个月,似乎低着头,但又似乎在抬着下巴。我向她看了一眼,看到她头上冠饰以九翚、四凤,心里就放了心,这是妃子之制,看来母后没有现在就立她为后的打算。至于她的脸,我没有瞧清楚就把眼睛转回来了。
向太庙里的祖先行礼时,我暗暗庆幸。
我朝帝王每月在皇后宫中若少于五天,身边内侍客使就会提醒着去皇后宫中。我才不要每个月六分之一的时间在这样一个陌生女人那里睡觉。
一年也很快就过去了。
我以为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奇怪的女子。我也没想再看见她。
我习惯了生活,习惯了任何事情都往右一看。
仿佛母后随时垂着帘幕在我的右边。
以为,自己的人生顺理成章就会延续,再没有任何突兀的东西来临。
上元(一)
然后到了第二年上元。
我要先去向母后献贺,而后去保安殿。
杨淑妃十二岁就进宫,也是父皇心爱的人,而且又是养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为大娘娘,叫她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遗诏以她为皇太后,母后就题了她的居处为“保安”,尊为保安皇太后。
不过现在除了年节请安,她再不出现。
在长庆殿受了贺,回到延庆殿,除去狐裘在炉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来了。
我站在殿里看大团大团的雪花转眼把御苑铺得一片苍白。
“天色已迟,万岁可上正阳楼,与民同乐。”伯方提醒我。
正阳门居宫城南三门正中,上有正阳楼。
其实那天我并不想去,可是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伯方去了。
我依然还记得半月前元日,在长庆殿接见了各国使节,说是使节,其实都是各怀心腹,跪是跪了,神情却倨傲之极。
不是很愿意去。但还是不得不去。
正阳楼临御街,楼上四面垂了明黄薄帐,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时,帘子还没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见了,一时欢呼雷动。
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们都是会这样反映,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欢喜。
转念一想,其实谁不知道所有的诏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里呢?
自嘲地笑笑。 登门乐已经作毕,帘子放下。
我向左边设彩棚的燕王点头,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过八种王位,赵元俨的名头连母后也忌惮,只是他现在与母后见解不一,退在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头看去,原来开封府用黄罗设了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
两楼悬挂灯球两枚,都是方圆丈许的大灯,内燃椽烛,照彻通明。楼旁边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象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旁边扎成层山的灯火辉映下,流金溅玉。
左右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用青幕遮笼,草上密密插置灯烛数万盏,自灯山至正阳门楼横大街,大约有百余丈,蜿蜒如两条发光的长龙游走。
御街上砖石甃砌的御沟水道边植的桃李梨杏的枝桠上挂满各色花灯,双鱼、宝塔、宫式,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飘的白雪,华灯宝炬,雪色花光,霏雾融融,一如白昼。
“楼下设红纱贴金烛笼一百对,琉璃玉柱掌扇灯一百对,红纱珠络灯笼一百对,玉柱玉帘窗隔灯一百对,再有太后剪金箔小凤百对,俱以赐民。”伯方在我耳边说。
我只是点点头。
轻飘的金凤在楼上被宫女撒下,下面的人争抢成一团。
我坐在正阳楼上看下面数十万盏灯烛的光华,到处是妖冶的热闹,到处是灿烂的喧嚣,到处是欢笑的人群。万家竞陈灯烛,千灯光彩争华,到处是影戏乐棚,到处是行歌满路,万户千门,笙簧作彻,大街小巷,宝马雕车。
连雪也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
这样的繁华,真是旖旎如梦。
可惜我始终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始终也不能到里面去,我在这里做一个旁观者,幻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来就心情不好,觉得不该有这样一场演给辽人看的盛事,等楼下的人开始安静下来,各自观看戏法杂耍之后,就只觉得意趣寥寥,对伯方说了句“回宫吧”就站起来。
“皇上何不再看一会?还未到三鼓。”
“不了,些许头晕。大约是被风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问:“要传太医吗?”
“不必。走吧。”
我站起来,听到楼外击鞭的声音,山楼上下,灯烛数十万盏,随着鞭声一时全灭。
整个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