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母后玩味地看着她:“那血红色的,据说是瓜汁,那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人喝一口试试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说:“不如送去给太医瞧瞧是什么药的水的?”

  “大娘娘……”我迟疑地叫她。

  她回头看我,眼神冰冷,琉璃的断裂口一样尖锐。“怎么,还想再听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个冷战。那一口气就噎在喉口,说不出来,良久,扫了伯方一眼,他仓皇地低下头看步天台的砖铺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给身后的内侍,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微笑:“不用试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夏至(二)

被伯方拢着回到延庆殿,我拼命甩开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渐亮的天色下站了许久,五月初的风,即将夏天,未到夏天。原来最是阴冷,比上次惊蛰时在步天台上还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后身边的客省使来传消息,说是大理寺已经受理,三日后审讯。

  

  五月初六下午。

  气温如昨天一样闷热。

  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与母后叙话,发现母后刚好留了郭青宜在说话。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还算不错,犹豫了半天,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昨晚那个……”

  “这鲜虾蹄子脍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欢吗?”母后让身边人为我送来。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

  那个郭青宜则只吃她面前的那一碗南炒鳝。

  “记得四年前寿辰,平卢军郭节度使进了家制的干炙满天星含浆饼来,到现在还惦记着。昨日在秦国夫人那里说起,郭家今日就送了来,真是有心。尝尝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郭青宜说的。

  我低头吃伯方递过来的饼。

  真难吃。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这么难吃吗?

  觉得沮丧,食之无味。

  “怎么了?”母后问我。

  我忙抓住时机:“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只是在看星星……”

  “没什么事情。“母后点头看我,“她是哪里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有一颗珠子,所以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片混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郭青宜低头,扯了一下嘴角,不过倒没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现在宫里,突然消失,然后,要给你喝那样剧烈腐蚀的水……”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眼睛一看,胸口当即抽紧,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深更半夜在大内出现,又没有来历,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说那水是毒药,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对皇上说什么妖精鬼怪?以后没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监去了,那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母后早就对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低头,默不做声。

  母后大概认为她是什么鬼怪,其实我也常常会觉得,她不像正常女子,她像一只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爱啊。

  她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颗一颗滴下来,在夜色中叮叮铮铮,象是有质感的东西,跳跃,跳跃,跳跃。

  她的身上带着皮毛动物的质感。  她是狐狸。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害怕,夜里总是冰冷,我害怕死寂里那些风声,过来时好象从身体里生生穿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要一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兰花那样的呼吸。只要有那样一个上元的灿烂,我就喜欢她。

  我喜欢她。

  

  出了崇徽殿,往仪元殿的方向去,到云上仙瑞池的时候,怔怔地看着那荷花好久。

  终于下定决心,在池边草坪上脱了鞋袜,把龙袍撩起来。探脚到水里,不自觉就“嘶”了一声。昨天是突然掉到水里的,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今天才发现水居然这么冰凉。

  伯方想伸手拉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缩回去了。

  踉跄扑到那块玲珑石那里,慢慢地伸手往窍里一探,摸到了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紧紧地握住那颗珠子,因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极了。

  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我只好让她回去。

  总算我以后还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虽然也许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么沧海桑田,我都等她。

  决心下了,人也平静了。我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从水里轻轻地再跋涉回来,在草坪上把龙袍理好,然后穿好鞋袜,慢慢地绕过池子,走到仪元殿去。

  赵从湛果然还在仪元殿查阅古籍。我烦他老是跪下来,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里,说:“朕没有办法出宫去,你找个机会去大理寺看她,把……这个给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跪下来双手接去,低头说:“臣是翰林侍读,恐怕没有办法进大理寺。”

  我觉得也是,只好取过纸来给他写了一张手书。

  想想,又叮嘱:“这个珠子,恐怕关系她的性命,你千万不要丢了。”

  “臣知道。”  我想他当然也比我清楚才对。

  但,我再次见到自己的那张手书却是在崇徽殿母后那里。

  母后柔声对我说:“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阴地,皇上托人进去,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赵从湛,咬住下唇。

  母后问赵从湛:“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犹豫半晌,说:“是那位姑娘来去这里的东西。”

  “皇上是要让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吗?”母后把珠子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然后回头正视我,“皇上要如何对待国法?企图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严惩,以后我朝如何立法纪,正纲常?”

  我低头,什么都不敢说,我也不想说。

  我不知道赵从湛现在如何想的。

  原来所托非人。我是,她也是。

  我默然冷笑。  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是个小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可以乱来的。

  我朝还有母后在,还有宗室子弟那么多,个个也都是出色人物,他们比我多懂很多。

  我这样的皇帝,反正也是个被人摆弄的。

  就象别人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象孤注一掷。  

  

  五月初九,大理寺开审。

  我到端明殿的时候,特地看了一眼赵从湛。

  他象平时一样坐在那里看书,慢慢地翻书页,只是他长长的,象女子一样漂亮的睫毛偶尔颤一下。

  我突然气极了。把书一摔,说:“今日免了讲学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开审的案子,刚好和朕有点关系,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大学士说得好,坐在朝廷上怎么知道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