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她脸色惨白。我心里一紧,有些浓稠的东西波动过,抽搐一样。

  “那物证呢?”  推丞将那个瓶子呈上。

  我接过来,拧开,这次倒没有上次的嘶声。我低头闻了一下。

  母后在旁边说:“太医查证,此乃剧毒的腐蚀药物,当时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气泡,在青砖上嗤嗤的声响,突然害怕极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恐惧而觉得寒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这样剧烈的,如果是毒药,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凉。

  顺着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个冷战,毛骨悚然。这才开始发抖。

  周围顿时一阵混乱,在骚动中我只看见母后扑上来,她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只是惊呼,其他什么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骇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也失了平时的冷静,抱着我神情惶乱,却连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见母后这样,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良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我这才转头看看她。

  她在下面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她的嘴唇全然乌紫,颤抖,象枯叶一样没有气息。

  我扯扯嘴唇,想对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声问:“现在还是要加害皇上吗?”

  

  回到宫里,随母后到崇徽殿,肃清了所有内侍与宫女,母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就象十一岁那年打我的那一次。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泪,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说话。

  “那个女子虽然没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还是有罪。”母后冷冷瞧着我说,“她蒙混入宫,怀不良企图接近皇上,还是死罪。” 

  “她是我从宫外带进来的,三天前。”

  母后把眼睛看向我身后,“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这宫里哪个女子不比这个来历奇怪的女人好?你现在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啊……”母后似乎怒极了,“可知道这样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母后要追究的,并不是她的毒药。而是她的身份。

  我所有的决心,在母后的眼里,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她给我的烟花,那么高远,一个孤独困在步天台的十四岁小孩子又怎么触及得到。我所有的,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璀璨,在空气中灰飞湮灭。

  我慢慢地向母后跪下,说:“孩儿自然是要将她送出去的。前几天孩儿看天象,有流星入须女四星,颜色黄润,是立妃后之兆。孩儿想,既然已经即位了,后位不可长虚,况母后也说宫里事务繁琐,孩儿请母后做主指一位堪以母仪天下的妃子,立为东宫。”

  母后看着我,摇头,说:“你啊……何苦这样猜疑?”

  我一低头,不看她。

  “这还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选?”母后问。

  “母后觉得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觉得心头一片空明,平淡地问。

  “还是等以后再议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时,她身边的宫人却赶了上来,捧一枚小珠子给我。

  我伸手接过,入手冰凉。

  

  把她从天牢接出来时,下起了微雨,御沟里的荷花开得如锦绣一般,丰满地挨挤在满天牵丝般的雨中,胭脂颜色淡薄,干净得几乎没有世俗影迹。

  她软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紧紧拥抱了我,眼泪簌簌落在我的衣领中,温的泪,凉的雨,全覆在我的肌体上。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头寻找赵从湛,但是他没有出现。

  “他负了所托。”我忍不住说。

  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对我看了许久,说:“小弟弟,你是皇帝,当然不会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赵从湛他立身在这里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因为她这样一句话,终于流了下来。

  原来我是世界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隔着雨和眼泪看她。在紊乱的雨丝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

  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就象所有的声响都已经死去。

  她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生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终于想要长大,长到脱离那些困缚,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对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里无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体的风,总有一天,我要抓紧她,把她留在我身边,永远,把她绑住,要她无法飞翔,不能逃离。

  我将来,一定要改变。

  

  天圣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岁。百官上尊号,称我为圣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崇德仁寿慈圣皇太后。

  乙巳,立皇后郭氏。

  大婚时候,龟兹、甘肃来贡,进献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从未见过的一种瓜,据说本是出于夏天,现在冬天居然出了三个,所以特来献贺。

  破瓜分食时,里面的汁水象血一样鲜红,流了满桌。

  大臣请我赐名。

  我慢慢地说:“从西域来,不如就叫西瓜吧。”

  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曾经有个人给我带过西瓜汁。

  可是我没有喝到。

春分(一)

这次分离,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久远。

  我常常在半夜里出了内宫城,坐在步天台的边沿,看自己脚下深不可测的距离。雪花落下去,飘得缓慢。

  我以为她就会回来,在我的身后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给我的只有等待,没有期限。

  直到我没有力气再挨过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场雪,我才对自己说了实话,她不会再来了。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世界,不会喜欢名义上是皇帝,事实上却这样无能的自己。我现在只能忘记,把我少年的最后一点柔软,用来忘记她。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个雪夜我终于梦见她。

  不是梦见与她离别。我梦见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象一只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细细地点数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坚硬,一节,一节。

  醒来时,梦里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细节都已经遗落。

  我把双腿曲起来,脸埋在膝盖上,想放纵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泪却迅速被锦绣龙纹吸了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只需要一觉醒来的时间,我就必须长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为自己已经长大。

  

  直到五年后,天圣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异样热闹。往窗外看去,满眼都是如雪如雾。禁苑里春寒料峭,整个大内似乎都因为这喧闹的艳丽景色而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