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皇上对昨日的事怎么看?”母后心绪不宁,我早看出来。不过不想询问,果然关心则乱,她自己就忙着问了。

  “什么事?”我只做不知。

  母后微皱了下眉,把气息压平了,缓缓说:“母后当年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全仗了我兄长收留。母后一辈子就是他给的造化。”

  我这才点了头,问:“原来母后说的是昨日御史曹脩古、杨偕、郭劝和段少连四人联名上书请彻查刘从德之罪的事?”

  “从德是你舅舅的亲生儿子,皇上可稍微为他讲一句话。”

  我也点头:“一张图,又不是什么大事,御史小题大做。”

  母后似乎放了心,问:“皇上的意思呢?”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刚刚颁了《天圣编敕》吗?要御史们讲什么话?按律法来就好了。”

  母后蓦然站起来,广袖扫到茶几上,那些茶水溅了一地。

  我慢慢地伸手擦去下巴上溅到的一点冰凉。

  “皇上是不是忘了,当年从德和你斗蟋蟀时,两个人趴在草地上,从德怕皇上龙袍脏了,特特把自己的袍子解下来垫在皇上膝盖下?”

  我微微冷笑:“这么说,母后认为,凡宫里和皇儿斗过蟋蟀的内侍,将来都可赦万死之罪?”

  母后瞪着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激了,忙放低声音:

  “皇儿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母后自己酌定吧。”

  母后恼怒极了,把袍袖一拂,闷闷地吐了好长一口气,然后转头看我,那眉目里蒙上不尽的悲哀。她轻轻走到我身边,伸手扶住我的肩,低声道:“受益,你舅舅是母后唯一的亲人了。贫贱人家都能和美团圆,为何我们皇家倒要这样?”

  母后的声音,温柔就如我还未成人时,她与杨淑妃一起在我睡着后絮絮地低声谈论我将来会长怎么样、会有多高、会很聪明。

  我年少时,很喜欢偷听母后这样的说话。

  我想到以前母后对我的好,不由就软了下来,说:“既然母后这样说,我就不追究了,反正也是自家人。只是母后要妥善安抚臣下才好,切莫让他们说母后找个无关紧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露出淡淡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责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后出去,看她在大安辇上,隔帘隐约却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

  母后还以为,是她在左右我呢。

  回身进广圣宫里,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一口气跨上三级台阶。

芒种(二)

芒种,春归去。

  京城处处在饯别花神,连宫里都满是绣线彩带,牵扯在花树上,风偶一来去,花瓣绣带随风飘摇漫卷,生生显出一个锦绣世界来。

  宫女们换上春末夏初的绛纱衣,浅淡的红紫黄,轻薄柔软。群聚在花下用细柳枝编车马,送青娥归去。

  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气息,其他再没别的。

  我坐在后苑看张清远打秋千,那层层叠叠的纱衣飘成云霞,一派绮丽。小榭临水,波光潋滟,她的衣袂飞动,恍若神仙一样。

  可惜我已经喜欢上了一只狐狸,我再没办法喜欢上神仙。

  

  听旁边的宫女闲极无聊在说闲事。

  “就是那个宗室赵从湛大人啊!”张清远身边一个宫女抢着说,“京城里的人常常议论他,成了笑料了呢。”

  我恰巧听到,便问:“什么笑料?说说看?”

  她见我都感兴趣,越发眉飞色舞:“太后的侄女在家里已经喜欢了别人。所以,据说她与赵大人成亲当晚把赵大人锁在了门外,三朝回家后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据赵家下人说,两人可算连面都没见过。为此赵大人已经成京城的笑话了,还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周围的女子都大笑出来。

  我冷笑了下,皱起眉。全京城的笑话,这么说,大约她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天气很热,没有朝事,看完了各部的折子,在几个重要的折子上写了请母后斟酌,让伯方派人送到母后的崇徽殿去复批。

  宫人送上冰镇汤饮,我叫她们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来。

  带了冰去安福巷给她,她正在槐阴里打着白团扇乘凉。

  看见冰很开心,说:“刚好我也很热,替你做刨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红豆来,指点我把冰打成碎块。然后搅拌在一起,浇上稀蜂蜜。一人一碗,坐在树阴下的石桌边慢慢吃。

  冰冰凉凉的。我并不喜欢冷的东西,何况现在才四月。

  “你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

  我向她微笑:“大内也有人做这样的东西,把冰打得极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水,然后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里面的东西和水就能冻成细软的碎冰。母后喜欢用辽人的乳酪和果子搅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一声,说:“你们居然已经有冰淇淋吃了?”

  “什么冰淇淋啊?”我问。

  她把眼睛一转,笑了:“没什么……好吃吗?”

  我说:“还是你做的最好吃。”

  因为是她亲手替我做的,所以我想这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了。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树阴下,我看她额上都是细汗,拿旁边的团扇轻轻替她扇凉风。

  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喧嚣都没有。

  那些细碎的光影在槐树的叶间细细地筛下来,就象一条条用光芒编织成的细线,随着风的流动而在她的脸上慢慢地展转,年岁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那些槐花轻飘极了,无风自坠的时候,象在空中慢慢划着曲线盘旋下来。

  在这样的下午,无声无息。

  替她打着扇,专注地看着她的侧面。

  我只要时间永远在这一刻,让我听着她的细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额头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却没防那嫣红的唇就在我一低头就可及的地方。

  她浑然不觉,却把自己的头搁在我的肩旁的树干上,颤着睫毛说:“小弟弟,我好睏哦,果然是春天。”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边。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头要去吻她。

  那柔软的唇,在我似触非触间突然就转开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刚才想要做什么,去旁边拈了一朵落花仔细地看。

  我也只好默然着。

  她却突然提起赵从湛说:“我昨日去花神庙,刚好遇见了从湛。他给我吹了醉花阴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说谎,也不戳穿,故意说:“我听说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啊。”

  我想听听她说些更深的东西,但是她却只是怔怔地说:“真没想到,他的妻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现在就等一年半载后,他与妻子写休书各自分开了。”

  “他们已经在商量分开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动要离开的话,太后必然也不会对他家怎么样。”她缓缓说,我在旁边沉默许久,心乱如麻。

  她又说:“但假若他是别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会与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