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后进的言。大约母后一开始就告诉他了。
我默然良久,然后微微冷笑了出来:“在这世上,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出现?”
他的眼睛在细密的睫毛后,暗暗盯着我。
这让他看上去又象是在怨恨我,又象是在可怜我。
我厌恶这样的感觉,把脸转向了旁边,丢下一句:“你放心一个人去爱州吧,我不会再理会你。”
他似乎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后冷笑:“皇上此时开心了吧?我终究看明白了,原来人就是在需要的时候被人强迫着接受命运,不需要的时候作为挡箭牌替罪。人生大不了就是这样……原来一切都是我妄想。”他低低地,无比诡异地看着我冷笑,“人生就是这样了,我还以为终有一天我们会象梦想的一样……我终会解脱,我和她在一起,过我们自己想要的人生,原来我一生就是这样了,所有都是……痴人梦话。其实我此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我不愿意再听他这样冷冷的嗓音,不成句的破碎语言。
我浑身寒意,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匆匆打开门出去了。
听到他在后面淡淡地说:“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我在街边上怔怔地出了好一回神,心里空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久,才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我:“小弟弟!”
我转头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说:“我去从湛家有事哦,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我执起她的手,冷冰冰地说:“不用去他家了,我刚刚和他在上面说了……”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发现自己无法出口,愣了好一会。
她笑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那一回头时赵从湛冰雪一样的容颜突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轩轩如朝霞举。
我心里乱极了。我不知道对赵从湛吐露了我的心情会有什么后果,她若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她会如何反应,而我又该怎么办?
到最后,我斟酌着说:“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只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说话。
我们一起转头看离我们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
赵从湛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的红色鲜血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流淌过来。就好象他伸出了血做的一只手,缓缓地过来抚摸我们的脚。
而他的神情无喜无忧,就好象他是躺在春天艳丽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样。
我这才想起,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自为之。
当年太祖皇帝在烛影斧声时,最后对太宗皇帝说的话。
我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说的?
芒种(三)
回去时宫里安静极了,只剩了满地花柳,几树绣带。
昨日芒种,今天,已经步入夏季了。
天色已近傍晚,眼看着,一年的春事结束。
独自站在仙瑞池边,看水面风回,落花环聚,全都拢到那块玲珑石下。
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年少无知时,曾经想要留住她,结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内,独自被囚,而我一个人在宫内根本无能为力。
到现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为何却会逼得赵从湛死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一个人因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并没有想要伤害别人。我只不过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自杀了,顺便杀死了我与她记忆当中整整纠缠十年的耀眼灿烂与感伤,我知道我与她再也不会有美好而干净的未来。
他说,怕你未必能如意。
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去看她。
赵从湛,你说得对,恐怕我不能如意。
他是自小就在我身边陪读的人,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内局予以诏葬,遣中使监护,官给其费,以表皇恩。并准于南熏门出。
第二天辍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赵从湛。满街的人都观看御驾,议论赵从湛的事情。对于刚犯大罪者受车驾临奠各有看法。
我下车,伯方待我进了灵堂,替我加上素衣。
看见她在旁边跪着,心里微微难受。大约赵从湛家里的人把她当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让她在这里。
去看了赵从湛的遗容,现在看来,倒没了昨日那样的安详,整个脸的线条略显僵硬。无语,拍了拍棺木,也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泪,怕假惺惺。
回到前堂,接过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炉里,心里也居然什么都没有想。
宣了谥号为“文靖”。赵家的人谢了恩,然后我示意他们下去,“让朕在这里暂怀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我低声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请问你一些事情。”
赵从湛的弟妹都很惊讶,但是也不敢说什么,留下了她。
她漠然地看着赵从湛的灵位,没有瞧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心里空空的。
“你,是否还要回去?”良久才问了这么一句。
她点了下头。
几乎绝望了,我还是要问:“你会为他留下来,为什么……不能为我停留?”
她轻轻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
我早已知道,那是我的爱,即使全部流入沟渠,我也不能说她什么。可是现在,因为她这轻轻的一眼,我突然恨极了她。
是,我恨极了她。
好像我就是毫无价值的,甚至不值得她花一个深一点的眼神来打发我,我理所当然地虚耗我的生命与思量,而对她不过是一个小弟弟的倾慕,她注定我这人生,一场空想。
她并没有理会我,在那里顾自说:“我真想不到,原来是自作孽,我自作孽……”
突然冷笑了出来,我毛骨悚然地听她笑了很久,又变成了哀哭。那骇人的可怕声音在灵堂里隐隐回响,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声音直刺入我的脑中,不知是哭是笑。我害怕极了,终于扑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咙,大声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扑,身体往后一仰就倒在地上。
我勉强把身体在空中侧了一下,但是她的头虽然没磕到,肩膀却撞在了青砖地上。我来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
她却似忘记了推开我,盯着我的脸,说:“真是想不到,我以为……我抓住了好机会,能让你与皇太后相争,后党的人失势,我与从湛就还有未来……没想到……没想到你与太后的事情,会第一个把他扯进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
听到自己的叫声,凶狠极了:“原来你告诉我的……我母亲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骗我,让我和母后嫌隙!你……你……”
我没办法说完整的话。
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就算李宸妃是你母亲,我平白无故又有什么必要告诉你?我何必闲着没事陪你走那一趟?我没想到你这么好骗,我告诉了你,你就相信……你什么皇帝!原来只不过有个小孩子的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