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晚上都以为,明天一睁眼她就因为熬不过而回来了。可是我等了这么久,结果,是我自己熬不过。 我什么都可以伸手取要,什么都能无所谓,什么都不用经心。可现在她离开四个月,就象四辈子过去,我心里空得厉害,象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头脑中的记忆,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强求纠缠,最细微的一点触感都还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挥之不去。
我怎么会忘记,我喜欢她,分离所煎熬的,当然是我。
而现在,她离我,不过七八里。
去尚辇局看了看,放弃了车子,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纵缰奔出开封。
后面的所有人不敢置信,有几个老奴吓得浑身哆嗦,几乎要哭出来。
太阳最高烈的正午,一个人狂奔在黄尘翻滚的官道上。早上我还不可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在我自己的身上发生。但的确,我就这样出来了。
整个天地象蒸笼,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滚烫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中逼进去,汗水从毛孔涌出来,神智不清,头脑狂热。
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朝着她的方向,裹了一团火,飞奔。
到芦苇泊边,已经是薄暮,太阳的暑气还没有消,即使水风透过薄薄的觳纱度进身体,全身也还都是灼热的烦躁。
我翻身下马,浅绿的芦苇根根直立,每片叶子上面都蒙着类似竹子新粉的银白色,一眼看过去,那些微微泛银色的绿色,在这样的燥热天气里如经了不能融化的雪。
听到一个女子的叫声,隐隐从芦苇中的茶棚里传过来。
只因为这样遥远的声音,我就紧张得连手指都开始发抖。手指都要痉挛。
我要如何去见她……在那一夜之后。我要如何去见她?
我这般狂热地在烈日下跑来见她,可现在就在她的身边,我却无力情怯。
慢慢从芦苇中的小径到渡口的茶棚。看到那些穿侍卫亲军服饰的人,他们正站在前面与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观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个女人是她,但是,看来真的是。
她瞪着前面看热闹的人,手却顾自抓起身旁瓷的盘碗,一个一个往脚下丢,似乎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声响给人。砸了二三十个后,她劈头对众人来了一句:“东西有主人吗?怎么没人出来说话?”
那个摊主早被侍卫亲军拦在外面了,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把人群扫了一巡,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话。
她绝望,又似乞求地看着他们:“连骂人的都没有吗?”
声音软弱极了,和在周围冷淡的人群中听来,无比凄清。
侍卫亲军里有个人带摊主去取赔偿,另外的人让大家重新坐好。
轻微一阵骚动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刚才的事情好象出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和她说话,骂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
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气中,站在周围的人声中,僵硬的一个人。
风从芦苇上过去,呼的长长一声。
然后无声无息。
灰紫的沉暮色里,她站在那里,久得连呼吸也没有了。周围对她视而不见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突出。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单薄,脆弱,羽翼杂乱。
而我站在芦苇的另一边,任头上烈日被乌云忽然笼罩,不见天日。
我要她接触不到所有人,听不到所有人,感觉不到所有人,在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
困了有人请她到驿馆,但是绝不会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饿了有人准备当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会请她出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
游魂……大约四个月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我身边。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后自己回到我身边。
突然想到小时侯养过一只鸟,它没有同类,孤单一个关在笼子里。后来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只鸟覆着凌乱艳丽羽毛的冰冷尸体,微微有点害怕。
狂风开始大做,乌云中一声惊雷,劈开沉寂。暴雨突如其来,眼看就要来临。
她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从茶棚里离开了。
走走停停,出了芦苇海,就是我们以前重逢的那个杏子林。
杏花是早已尽了,连今年的杏子都已经没有,只有叶子老绿繁茂,一树树在暗淡的天色里,鬼魅一样站立。
我的脚步在草丛里这样葸索,她也听若不闻。大约以为是侍卫们,木然地越走越深。
快到那个有泉的小亭时,眼看她倒了下来。
我向她走过去,心里的念头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认输。
把她抱起来,拢在怀里。才发现她的身子原来这么小,就象一只幼兽蜷在我的手中。再不是当年为我挡烟火的身体了,我也不再是她搂在怀的孩子。
世事变换,真如梦幻泡影。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她意识有点模糊了,却还看得出是我,强睁得半开的眼睛怨毒地盯着我,用几乎嘶哑的声音用力说:“你滚开……”
她说话非常困难,可是,凶狠到透骨冰凉,一字一声一顿,尖端锐利,“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她挣扎了一下,但是气息奄奄,没有什么力气脱开我的手,再加上脸色惨白,几乎和鬼魅一样。如此惨淡,我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收紧臂弯,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和我回去吧,你游荡了四个月,该明白了。不在我身边,你活不下去的。”
她疯了一样地吼出来:“我自己会去死的!”
旁边又是个闪电劈下来,她头发散乱,青白的脸一点人气也没有,
“你现在居然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忘记,可我决不能忘记……你在灵堂里……”她的气息卡在喉咙里,只听到她紊乱的急促呼吸,却什么都无法出口,她发狂般地掐我的手臂。
是,我杀了赵从湛,我在他的灵堂里强暴了你,可是,现在你是我的。
我恶毒地问:
“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你还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边?”
“不然,你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你怎么过下去?”
“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现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没有说话。
她呆呆坐在那里,去抱赵从湛喜欢的那株红葶。
她的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
我觉得自己残忍,不敢多看,抬头看见她在暗夜中的苍白脸色,因她眼里深浓的悲哀,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开,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没有丝毫反应。我抱她起来,才发现她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