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你不是她夫君吗?”他问。

  我点头,说:“是……”

  把那些叶子在酒里揉碎,然后褪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绿色的汁液与酒的浓烈气味混合在一起,气息熏染得人一阵晕眩。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手臂柔软无力,我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才能贴在唇边轻轻触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毕露,再不是当年的柔软手感。

  我们都变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在黑暗里羞怯地亲吻她的发丝的小孩子。

  我替她的左手擦过,然后又爬到床里面替她擦右手。仔细地,从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后替她擦脚,从脚趾,到膝盖,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

  我专心致志,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一醒过来,我就没办法这样安静地呆在她的身边。

  周身全是酒与叶子的气味,微微有点辣的迷醉气氛,薰得人头脑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里,普通的布衣陈设。

  在别人的眼里,我和她,就好象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为她擦药。

  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但愿这一刻,能留长一点,或者,到永远。

  擦完手脚,我把她的衣服解开一些给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楚。

  我低头俯到她的耳边去听。

  她说,“从湛,江南到了……这么热……”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颜,可是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第二天我带她回去。她还未醒来。我想这样对我对她都比较好吧。让她免除了挣扎与抗拒。

  带她回广圣宫,抱到最里面的会祥殿。召了太医来给她看着。

  伯方在旁边刚说了句:“皇上……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转头看他,他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怎么没有多少变化?”

  我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经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没有成功,当时伯方也在我的身边,为我出主意。

  伯方对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宫里应该要怎么办?我要给她正式的名份才好。”我问。

  他低声说:“没有身份来历的人,最好是借太后的名义。让皇太后为她说句话,当作给了皇上,将来宫里的大家就都得尊重她点……现在时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说一下。”

  现在时候正好,没错。

  母后与郭家近日频生龌龊,她昨日暗示我疏离郭青宜不就是这个用心?

  现在,我简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与她一起给郭家示威。

  母后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安置她在崇徽殿东侧的小殿中。对外说是良家子,父母双亡,她上辈是母后微时乡里。

  一切都仿佛得天之助。

  

  她醒来的时候是下午。

  昏睡了这么久睁开眼睛,她的眼就如洗过一样,清澈明亮。

  她转了转眼眸看我,很久才像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沉默了好久,然后她慢慢坐起来看周围,问:“我的兰花呢?”

  我把窗口的红葶指给她看。她就安心了,闭上眼。

  她没有说要走,我也没有求她留下来。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却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们都不要说什么了。

  宫女送了粥来,我在旁边看她虚弱让宫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艰难地慢慢勺粥,心里不知不觉就沉了一沉。

  她实在太好强,这样的情况下也倔强地不肯假手于人。

  我在旁边告诉她:“这里是母后的崇徽殿,过几天你到广圣宫来,我好好替你弄个兰花圃,我再陪你养兰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问:“你要见见母后吗?”

  她摇了下头,怔怔地出了会神,然后才终于开口说:“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后接过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里还带着昨夜的雨水,却有一只鸟在上面跳着,颤得蕉叶一偏,积水全部倾泻到地上,她为那声音受了一惊,身子立刻缩成一团。

  我忙把鸟赶走。回头看一看她,她脸色还是苍白。  

  

  几日后文德殿落成,母后与我一起去看。

  这是母后预备用来览书的地方,大约也是将来阅事的地方。

  陪母后看了一回,形制原本是十二间,因为群臣反对,所以改为九间四进。龙凤花草之属与其他宫并无不同。

  里面还有匠人在做最后的修润,我抬头看在梁上描凤眼龙须的那些人,担忧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把架子撤去了?万一发生危险可怎么办?”

  杨崇勋忙在后面说:“马上就要好了,为了方便太后皇上观看所以撤去。”

  “这不是儿戏,怎么为了两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忧?”我皱眉。

  母后点头,然后说:“以后不可这样。”

  母后看了前面的松竹,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并无大碍。”

  “还没去可看她呢……据说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头微笑:“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见过她吗?”

  她想了一想,然后摇头道:“印象不深了。据说她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我忙说:“她回家去了几年,处事安静,修养得好,所以不易显老。”

  母后皱眉看我,然后问:“皇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她从哪里来无所谓,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母后摇头,却笑了,说:“少年情事。”

  她大约想起了自己当年与父皇的事情,伸手抚我的肩,看了好久,说:“母后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叹自己的年华老去。”

  我点头。女人是记性很好的,她们都不想看见对方,是对的。

  

  陪母后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后告了别,马上到东殿去。

  脚步太快,伯方在后边小跑着追我。

  在回廊转角,一眼瞥到母后在檐下含笑看我。

  不觉脸红了一红,象我十三岁时一样,觉得难为情。

  

  她今天脸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样惨白。我去时正看到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莹的手指甲去逗外面芭蕉上的一只小虫子,那虫子碧绿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说不出的诡异美丽。

  她则将虫子举到面前看,长长的睫毛偶尔一闪,眼睛里暗淡的水雾就朦朦胧胧地波动。

  碧绿的虫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面芭蕉绿森森的意思中,剔透生彩。

  她转头,瞄到我站在门边盯着她的手看,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转到红葶前面,在泥土中挖了个洞,把虫子丢进去,然后用土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