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我把荷花递给她,她接过,脸上一点神情也没有。

  

  伯方在旁边看我龙袍上一塌糊涂的淤泥,忙说:“皇上去换了衣服吧。”

  我点头,对她说了我马上回来。

  走了几步回头看她。

  她也已经背对我离开,经过角落的草丛间,她把手里的荷花随手丢在那肮脏的地方。

  

  当晚禁中突然大火,我在广圣宫被惊起时,伯方禀告说,已经延到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延庆这五个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个天空都是通红。

  为何宫里会突然有这样的大火?况这几个殿坐落相隔,怎么会一下子就全部烧着,而且火势无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拦我说:“皇上万乘之尊,不可身涉险地……”

  “好了好了,少罗嗦,走吧。”我皱眉。

  火光下的禁苑里一片嘈杂,救火的人与宫外进来的军巡捕都在提水扑救。

  我站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旁边看。

  那火竟不是在烧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在轰闹,铺天盖地腾起无数红云吞噬那些雕廊画栋。

  我看那火舌,惊了一惊,问:“母后应当已经远离崇徽殿了吧?”

  “太后肯定已经避了。”伯方说。

  此时另外一股火突然从殿后来的,与前殿的火相交,盘旋围住全殿,里面的门柱见火就着,风又实在是太大,殿内的人若是还在,现在如何逃得出来?

  我心惊胆战,奔到崇徽殿旁边抓个宫女问:“母后!母后和她……在哪里?”

  那宫女被我吓得说不出话,用手指战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从她的肩上看过去,原来母后就在他的后面,含笑看着我。

  在火光下,她镇定自若,微微一笑,身边所有的繁杂全都远退。

  母后果然与我不同。

  我此时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讷讷地放开那个宫女,向母后走过去,母后伸手挽住我,低声笑道:“皇儿遇事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啊。”

  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母后抚抚我的额角,仔细地打量我惊惶的神色,说:“不过,母后知道你是关心则乱。皇上总是这样,前因后果都忘记,母后是皇太后,除了皇上,宫里第一个要紧的就是母后了,怎么还会有险事?”

  我觉得她的声音分外柔和,已经是我很多年未尝听过了,我放松了心情,把刚才的紧张抛开,然后说:“母后说得是。”

  

  然后回头去找她。

  她不在这里。

  母后似乎忘记了她,摆驾到延福宫暂避。

  只有我站在那里看那些汹噬的火,寒意突然涌上胸口。

  我突然想到自己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

  此时火势随风静了一点,一时半会,梁柱大约坍塌不下来。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险,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宫内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撑的,门已经没有了,风一静,火苗没有扑下来,踩着砖地进去看一下马上就出来没什么大问题。

  冲进去,发现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面,下面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烧,其他的地方则地面发烫。我踩着热砖地,慌乱地看了下周围。

  果然没有人。我真是多虑。

  她一定已经逃出来了,如果在里面的话,应该会呼救。

  

  一转身,却发现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里,睁着那对在火里闪着艳红反光的眸子看我。

  我因为她脸上安然的平静,而一下子愣在那里。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我回头看见长春殿轰然倒塌,红亮的砖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见火就着,恐怕已经快要烧透。

  我回头抓住她的手,对她大吼:“快点出来!”

  她这才微微点头,单手抱起那盆红葶,被我拉扯着跑出去。

  到外面,居然没有人看见我们。

  所有人都在长春殿那里围着看。

  我伸手想把她手里的兰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没办法举起来,全身发抖,开始为刚才自己的举动后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烧得通红的重檐攒角,透朽的顶梁,所有的砖瓦倾斜向大殿的正中间,哗一声巨响,压了下去。

  炙热的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

  她的发丝和裙袂高高扬起。

  这一场大火,烧毁了八个殿。视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御延福宫。白露(三)

  我与母后已经移到延福宫,她还在宫内,只是搬到了玉华殿。

  我要见她,就要穿过两层宫墙。虽然不远,但是扣除了视朝与政事,去看她的时间也就更少了。

  宫城南面是焦黑一片,玉华殿这里却是桂叶成阴。

  她一直专心地在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坛子里,用蜜糖撒上一层,再撒一层桂花。

  “这是要做什么?”

  她看也不看我,说:“无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帮她捧坛子。她也没有多理会我,随手就把东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宫女给我上了茶来,她坐在旁边陪我,却故意抬头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着她的侧面,她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下。

  桂花浓郁的甜香从那些细碎的金黄花蕊中流滴,坐在风里迎香,细闻却好象不是香气,是浓冽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个人倾倒在酥软的浓香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真是早。”我找个话题和她说。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们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桂花的香气在这样微热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袭来,把整个人湮染成中秋的黄色,融化不开,盈了满怀满袖的甜醉。

  沉默了许久,终于我又开口问:“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赏月吧?”

  她还是淡淡地说:“何必,她也不会想看见我。”

  我劝她说:“都已经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

  “等郭家的事情一过,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说了我是个妖精,哪里有后宫之主愿意把我留在身边的?你母后这样关心你,以后我还不知道要埋在哪里呢。”

  她居然会知道母后与郭家的事情。原来她每天在宫里,不只是在养兰花。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她淡淡给我一个背影,说:“你把我弄回来,还不如就杀了我痛快,我在这里反正是别人的鱼肉,后宫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觉得这句话刺耳,但是又不愿对她使什么脸色,就把头转向看窗外的桂花去了。耀眼的金色,夹在暗绿的宽厚叶片中,一直在流溢着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气。

  

  她说得极是,我现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母后哪里会愿意成全我们?

  现在母后可以利用我对艾悯的喜爱,用来向郭家示以颜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后怎么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宫里?她怎么会把我们母子心结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