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她回头看见我了,于是说:“进来吧。”

  她的声音在此时听来,与冰霜一样,又清又冷。

  只是人间最美好的风景过眼的时候,她会在我身边,我看见繁华万象的时候,她也会在我身边。

  可她心里和我看着不同的东西,甚至她根本不愿意和我一起看这天下。

  那这人间,这繁华,这天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遥不可及。

  她在我身边,心却不在。还不如就不要在。

  要走的时候问她:“前几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吗?”

  她这才想起来似的,让身边人取来,打开坛子,勺了一点盛出,那些花瓣的甜香实在浓郁,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递过来给我,烛火晕红,桂花金黄,瓷碟碧绿,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艳丽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心里突地一撞,层层郁恼就舒展开了。

  我要后悔什么呢?

  其实本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的愿望,哪里关她什么事了?

  这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而她,现在是在我身边的。

  我应当要心满意足。

  我们坐在微凉的青砖地上,一起用小饼蘸着桂花糖吃了。

  那浓郁的蜜甜与香气一直渗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来好象不存在了,明天也不会来,只有周围渐渐陷入幽静的黑夜。

白露(四)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气不应景,万里长天尽是阴霾,风雨欲来。

  今年大约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后妃的宫里去的,但是她并没有正式名分,所以我并不理会这些。

  一进入玉华殿,大雨就下起来,居然是瓢泼一般。

  给她带了我宫里的各色月饼,她拣了个莲蓉的提浆小饼,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欢,却也没丢下,拿在手里慢慢地吃。

  外面的雨声越发急促,敲打在窗门户枢上,纷乱作响,空荡荡的殿内,宫女全都屏退了,我们又无话可说,只听着冷清的风声,一层一层裹上来。

  她在那边问:“怎么不用去皇后那里吗?听说皇上应该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颇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没事,立妃之后就减到每月两三次,而且她至今没有孩子,按理还可以酌减。”想了下,自己也觉得可笑:“连这样都要斤斤计较,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着下巴看我。

  外面的风从门缝间漏进,宫灯在风里轻飘飘地摇曳了几下,她的脸在明灭不定的光芒中隐约暗淡,那些筛在她脸上的阴影就象蒙在我心里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动,在牵连,无法停下来。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颜上,有一双水样的眼睛,用了懵懵的睫毛遮着,似乎波澜不惊,可偶尔烛光一跳,我就看着她眼里的流光转瞬。

  十年来,我的生命就从她这样的眸子里,眼看着过去了。

  她终于抬起她的双眼看我,问:“晚了,还不走吗?”

  听来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来,轻声问:“身体可好了?”

  她随意点下头。送我到门口。

  车辇在外面,我接过伞,回头看她,没有一点情绪地站在我身后,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双颊,只露了她的双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阴处的兰花,幽暗的天色。

  我丢了那把描着青绿鸾鸟暗纹的伞,伸手用力抱紧她。

  我为何要走呢?这里是我的地方才对。

  这样大的风雨,我怎么离开。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我是最畏惧寒冷的。夜都已经过了十之三四,我怎么穿过两重宫墙独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了,这样天色,当然是留人的,不是与另一个人拥裘怀想的。

  我情愿用最卑微的爱恋臣服在她的脚下。

  

  听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边击打这个天地。但她在我的怀里,那些喧闹声就哗一声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

  只因为她在我的手中,我触碰到她的肌体。于是有些细微的幸福,摇曳地从心脏里蔓延生长,一直由脉络骨髓纠缠到全身,在我与她皮肤接触的指尖上,开出迷离的花朵来。

  那花是血红的,琥珀透明,从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头。

  我不去理会胸口那些小伤口的血,她那青铜的簪子握在她病后的软弱手腕中,怎么能威胁到我。而我今晚如果离开,我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拥有这样的勇气。

  我的血原本就是为你才流淌在这个躯体里,你若想要,都给你。

  等她刺了十余下,她狂乱的情绪也渐渐潮涌过去,我才将她的手握住,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好了,再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太医说了。”

  她抓着那只簪子,抓得太紧,手上青筋毕露。我俯头去亲吻她的那些细瘦血脉。我想她若现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轻而易举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在她的胸口,白色里几点鲜红,触目惊心。我不愿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她,轻轻吻去,她的腰纤细,不盈一握,她的身体缺乏热气,缺乏血行,如同已经死去。我但愿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时的灼热气息,沸腾血液,换得一只狐狸的眉眼清扬。

  那只簪子无声地坠在我的耳边,只听到她压抑的哭泣。

  那哭泣声遥远,喘息凌乱,她用了掌心紧贴我的后背,我们肌肤身体触处即是蔷薇色,一片洇润,一片浓郁,暗色诡异。

  沉迷。

  蔷薇的颜色开在这样的秋天风雨夜里,眼前失了具体的事物,只觉得是红红白白的艳丽,浓郁到几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去实现自己十四岁时遇见的梦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细细地点数十四岁时在梦里数过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记忆她的身体,要把她刻骨铭心,似乎我们没有未来,只有今夜。到最后淹没在她白兰花的香气中。

  没了知觉,所有都不过是柔若无骨。柔若无骨,在里面下坠,下坠,下坠。

  怎样与她颈项缠绵,在鲜红的血与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身下的锦被,抓出盛开的花朵,千重花瓣,于迷乱声息中重重绽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挣脱出这般情欲。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外面惊雷劈下,在刹那间透窗来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静地伏在我的身边,我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呼吸沉静,像一只幼兽蜷缩在窝中熟睡。外面是暴雨,而里面是温暖平静的,我们相依在一起,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边,平静而柔软。

  我轻轻伸手去,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

  她睁开眼看我。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我又觉得有点羞怯,在刚刚那样的意乱情迷后,我几乎不敢正视她。

  闭上眼,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白兰花气息,自己明明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有长大,没有任何的恐惧,明天颜色鲜亮,睁眼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