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月壬寅,追尊宸妃李氏为皇太后,谥庄懿,改葬永定陵,易李宸妃梓宫时,我自然是不能去看的,让李用和,母亲的弟弟去看,他回来启奏说,用水银养着,容貌如生,服饰严具,用一品礼,冠服如皇太后。
母后说得对,她对我母亲也算不错。
她所做的一切,让我找不到任何借口来发挥。既然没有办法拔除,我只能选择善待太后一脉。
癸丑,召还宋绶、范仲淹。
五月端午,没有了母后的特别吩咐,内局的人就忘记了做炙獐。我想也是,艾悯说过,那味道是很奇怪,我小时侯曾经喜欢过,也只有母后才会记得了。
去奉慈殿给母后上了柱香,坐在旁边,想想我幼年时她轻柔的言语,心里不知该如何,难以想象自己对母后该怎么去怀念。
不知道将来真正想着我的,到底会是谁?
原本吩咐了伯方,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搅我,他却还是来了。
我问他有什么大事,他禀报说:“皇后娘娘请皇上去玉宸殿。”
原来皇后在张清远那里找到了刺绣九凤九翟的衣裙,正让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铰碎。
我站在殿外往里面瞥了一眼,张清远正跪在地上剪裙子,头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只看到她额头淤痕一片,夹杂灰土。她头发凌乱,大概是被人抓着头发在地上磕头弄成这般狼狈。
她低头抓着那剪刀,因为握得太紧,手指骨节突出,像发了痉挛一样。
我忙进内去,皇后站起见过我,然后问:“皇上觉得,美人私制后服应怎么处置好?”
“后宫的事,自然是随便皇后做主。”我漫不经心地说。
皇后低头向我行了一礼。
“不过是不是该去内宫查看下,到底是谁帮她制的衣服,到时再一并惩处吧?”我问,皇后也不再逼进,点头说:“皇上说得是。”
我回头叫旁边的宫女把她拉起,拿下剪刀,“现在先不要急,等事情清楚了再说吧。”
张清远双唇颤抖,看了我良久,一口气上不来,突然就晕倒在地上。
她身体自此眼看着就坏下去了。每次吃下什么东西就剧烈咳嗽,直咳到食物和着血出来,她才能缓过气来,抬头却对我笑道:“好了,我也就这么罢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性情是这样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九月,母后灵驾发引,我亲自引绋,送她出去,她要到父皇身边。又到洪福院,服素纱幞头淡黄衫,引我母亲的梓宫出去。
出皇仪殿门时,我泪流满面,不知道为哪位母亲。
想来我身边的女子也都是这样结束了。艾悯离开我,也未必不好。
十一月,张清远去世,红葶也死了。她身边的宫人说,她一直不肯喝药,把那些滚烫的药汁全都倒在红葶盆里。她不把红葶留下来,或许是觉得这样予我比较好?
我追册她为皇后,郭青宜在她的灵堂内与我大吵了一架。尚美人出来指责,语言逾分,她怒极,挥手去打她,批在我的颈上。
我让阎文应诏吕夷简等过来,他还记得与皇后的恩怨,以汉光武事说:“古已有之。”范讽也说:“后立九年无子。当废。”
十二月,废皇后郭氏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居长宁宫。
景祐元年八月星变,大赦天下,避正殿,居冲和殿。
当时我身体很差,吃不下什么饭,人也很快瘦了下去。直到九月丁酉,身体才渐渐康复。
从冲和殿出来的那一天,秋日的阳光灿烂得让人眩晕。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曹彬的孙女,曹彬是开国第一名将,他孙女在郭青宜被废后诏聘入宫。
那女子的面容在阳光下明亮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但是我当时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她擅飞白体,写得与我居然有点像。成为我的皇后之后,我第一次让她帮我写草诏时,发现她盯着诏书,双眉微微蹙了一下,眼里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终于知道她像谁了。
她与母后一样,都是适合掌握权政的女子。
我从此对她怀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与敬爱。
庆历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自从明道元年赵元昊自立为王以后,几乎年年大举进犯,在我一朝,眼看国土流失。
朝廷养兵一百多万,却每次都大败。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财富要守,而叛军没有什么负担,想打哪就去哪里。攻下了就有大批财富、美女。我们没有足够强健的战马,以步兵为主的部队在平原上仰攻占有地利的骑兵部队,失败也是可以预见。
朝廷里于是越来越的讲到议和。
我委实是犹豫了好久。那段时间我常常夙夜不寐。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恨我朝的软弱,中原的地方从未如此狭小过,连燕云十六州都落在辽人手中,以至大宋连快马都养不出。
小的时候,曾经迫切想过自己将来的作为,以为只要有心志,我是皇帝,自然能将整个乾坤扭转。
现在才知道,想象与现实是不一样的。君王的功业,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仅在陕西一地,和时每年军费二千万贯,战时三千三百万贯。高出一千三百万贯。而假若与西夏辽国和议,朝廷每年付出的仅仅是三十万贯。大宋每年赋税收入在一万万贯以上,三十万,微不足道。
可一国的尊严与百姓的安定要怎么比较?
到后来我自己也心虚了,某一夜出宫去,在樊楼前的那个棚中吃了一碗圆子。
圆子已经涨到五文,吃的人只有我一个。老人气色越来越差了,谈到米价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涨到两千九百文,他的圆子连本都收不回了。
“怎么活下去啊。”他摇头说,“只好早日收拾了这摊子回去了。”
旁边摊子的人问:“回去干什么?种田?今年又要加赋,你看这战再打下去,明年还要加。外面到处灾荒,在京城能呆着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时,把那些劝和的奏章翻出来看了良久。各地叛乱、兵变,一年多于一年。这没有胜算的战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于是与西夏订立了和议,每年给大量银、绢、茶。对辽也是增纳岁币议和。
内心,毕竟是不服的。
只是开始明白了,要与外敌相争,应该从内里开始着手才好。
庆历三年,我任用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执政,希望对吏治作一些整顿。我想整个大局发展安定了,对外厚积薄发总是好的。
的确是有作用的,但是无法避免触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给范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会相信。但是,当整个朝廷都开始附和,那就不在于他做了什么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么事。
而我偏就生了软弱的性子,没有办法指所有人悖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