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在半夜里醒来,突然想要吃一碗羊肉。

  一个人在烛火下坐起来,本想叫阎文应去传尚食局的人,转念又想,还是算了。宫中一时随便索取,外面就会成惯例。今夜要一碗羊肉汤,以后就会夜夜宰杀,一年下来,就要数百只。若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更不知如何算计。现在羊价绝高,肉一斤钱七八百。何苦为我一碗饮食,创此恶例。

  

  在暗夜里坐了许久,起来站窗前看外面。

  雨已经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师门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苍白。

  它是注定孤独的。因为没有陪衬,才能够在周围的黯淡星星中光芒夺目。

  北落师门,兵动之星。我小的时候,曾以为自己会有挟北落而席卷北方的一天。

  现在我这辈子,不知道与它还有没有缘分。在四周强敌的包围下,大宋和它还有没有缘分。

  我看了它一会,不知为何,心情郁闷极了。

  在这样的夜里,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颗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来,神差鬼使般一时失手,掉在地上。

  我俯身去捡,却发现那珠子不知道哪里的机括摔到,此时在地上像蚌壳一样缓缓张开,露出里面两颗小小的红绿小珠。

  我讶异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

  那红绿两色的珠子发出光芒来,在黑暗中幽荧明灭。

  我看了许久,伸手去触了一下绿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手轻轻一按,陷了下去。有风从我的耳畔呼啸过去,远远落到遥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惊,急忙抬头看周围。

  我周围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弯曲,藻井旋转,连脚下的地砖都开始凹凸起伏。

  我在惊骇中伸手去扶身边的窗,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边全都变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从来没见过的墙上。

  转头看身后,全是黑暗,没有点灯烛,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依稀看到这个房间不大,摆着的物事却很怪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只有形状没有花纹的是不是家具。

  我把身子贴着墙壁,靠在墙上好久,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挪到窗户边,窗户上嵌着透明而坚硬平滑的东西,像西域进来的玻璃,可是居然这么大这么平整,真是让人惊异。

  从帘子缝里透出去看外面,整个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状的高大东西似乎是这里的房屋,里面外面都放射着光芒,连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灯照出明亮光线,夜空被过量的灯火映彻得粉红,天空的颜色浅得看不见一颗星辰。街道上还有奇怪的东西呼啸来去,速度快得只有一闪就消失。

  这个世界,过分明亮得连星月都没有办法在天空显现。

  漂亮得让人惊异,可是,却也怪异。 

  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色,这样的夜非常奇怪。

  窗户旁边有一扇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我迟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门,打不开。我于是握住那门上的把手,向左右转了几下。

  门轻轻地‘喀’一声,缓缓被我推开。

  里面没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时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渐渐看出个轮廓来。

  对面的床上有个人在安睡。

  我小心地走过去,仔细地端详她在黑暗中的睡颜。

  

  我当年在无数个夜里,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颜。

  也不知道是梦是幻,觉得她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但等我俯身下去,细细地贴近她看时,才发现这样近地凝视,她再不是当年的清扬眉宇,她的眉心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似乎一直不开心。

  我当年这般喜欢的人,我终究没机会看着她在身边老去。她还是只在我的梦里衰老。

 

  在这么广袤的长远时间里,她刚刚好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在这么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喜欢上她,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又或许,可能是劫难。

  是啊,谁知道是劫难还是缘分。

  现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处。我宁愿我就这样在她沉睡的时候,静静看她几眼。

  我是应该用沉默埋葬了所有过往。

  

  我伸手顺她的发丝抚摸,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被她的头发流泻着覆盖。

  我看到那一页的画,是个脸色沉郁的男人,神情灰暗迟钝。还有下面几个字。

  祯赵宗仁宋。

  我犹豫了半晌,几近恐惧地把那五个字反过来念。

  宋仁宗赵祯。

  是宫廷画师的笔触。旁边有字,说“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惊骇地定在那幅画上。

  难道这会是我将来的样子?

  她这里的人,能够看到我的未来罢。知道我将来要变成这样的人,眼神空洞萎靡,头埋在缩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滞。似乎人生中,再没有东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这里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自己。

我将要这样地做四十一年没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有过理想,但因为成了皇帝,我现在连基本的星图都已经淡忘。我也曾经以为找个人和我一起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圆满,可是我终于未能得到我所爱。我有过抱负,但是现在已经惨淡收场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后要如何做个好皇帝。

从当年的无知孩童,到现在知道如何运用手腕,如何漠视理想,如何对人生妥协。

这一场蜕变,不是不疼痛。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个继承人,来坐那个总要空出来的皇位。

  与某个女人替大宋生个儿子,这就是我最后要做的事情。

  我没有做大坏事。却也没有能够让人记住我的功绩。

  我就是一个,平庸的皇帝。

  连自己的爱情也是梦幻泡影。

  一生,眼看着就是这样。

  我把那本书慢慢放回去,凝视她的容颜,始终害怕惊动她。

  她呼吸细微,看起来她回家后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边,轻轻一点声响都会让她惊惧。

  可惜我不是,能让她幸福的那个人。

  现在我做的,也只能是像十四岁那个夜间,胆怯地捧起她一缕发丝在唇间细细吻过。白兰花的香气,和多年前一模一样,青涩而幽暗。

  就如同第一次见面,在轨天仪里,她的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却永远无法接近。

  就这样。我们之间所有事情结束。奇怪的是,我现在连一点悲伤也没有了。

  少年情事,历历在前面过去。

  彼时痴狂,当时迷醉,现在我还能够给谁?我已经没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时候,我用全力给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场少年。

  

  我站起来把门轻轻重新关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离去的那一刹那,我觉得一阵晕眩,身体要被扯碎般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