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声汽笛长鸣,一道强光直射,那列载着一千吨粮食的火车在几百米外喷着气进站了!
马汉山站稳了身子,发现火车来了,更得拼命了,可几支枪已经挡住了他。
“不要闹了!”一直没有吭声的那个军需处长走到了马汉山和特务营长身边,“马局长,我们是奉军令行事。您是有身份的,何苦闹得弟兄们伤了您,我们也不好交代。”
运粮的火车已经隆隆驶近了。
军需处长大声喊道:“我们的车,还有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车都开进来!准备运粮!”
建丰同志之赏识曾可达有很多方面。其中之一,就是曾可达能耐劳苦。每晚处理公务都要到三点左右,清晨照起不误,精力依然充沛。
晚上十二点过了,曾可达正是一天中处理公文的紧张时刻。这时他站在顾宅住处的办公桌前,望着一张国军第四兵团和第九兵团不久前送来的最近军事态势图,脸色十分凝重。
态势图正中的核心区标着“北平”两个大字,在北平的西南方向标着“定兴”“房山”“良乡”“长辛店”,每一个地名前都有一个硕大的红色箭头!
曾可达顺手又拿起了国防部不久前发来的密电。
夜太静了,精神高度集中的人便容易自我产生幻听。
开始是密电发报的声音,接着是一个人解读密电电文的声音,在曾可达耳边响起:“据华北剿总、国军第四兵团密报,共军华野二十余万兵力已从石家庄、保定各据点向北平之定兴、房山、良乡、长辛店推进。三至五日,以上四处将与共军发生激烈之战斗。北平之共党必将暗中配合共军此次之军事行动,挑动学生市民发起反对政府之风潮。曾督察可达务必切切注意,引导五人调查小组平息‘七五’‘七九’学生风潮。勿使北平动乱而干扰华北剿总之前方军事……”
曾可达闭了一下眼,睁开又望向那张军事态势图,望向那几个硕大的红色箭头——突然,一阵猛烈的炮声仿佛从那几个红色箭头迎面轰来!
曾可达一震,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定下神,才发现是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知道,这时打电话的人,一定是了解自己作息时间而且有资格用这条专线的人。又定了定神,他才走过去,拿起了电话:“我是曾可达,请说。”
夜很静,对方的声音很清晰:“报告可达同志,今晚可能会闹出大事!”
是从南京跟踪崔中石到北平的青年特工打来的。
曾可达依然很平静:“不要急,慢慢说。”
对方的声音:“是。方孟敖大队突然去了北平火车站。听说是国军第四兵团也去了火车站,要将天津运来的粮食运到第四兵团去。”
曾可达怔了一下,接着问道:“马汉山和他的民食调配委员会去车站没有?”
对方的声音:“他们早就在车站。后来知道第四兵团也要拉那车粮食,就通知了方大队长,方大队长刚才率领稽查大队赶过去了。”
“知道了。你们在那里继续观察,随时汇报。”曾可达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突发情况,挂了电话,急剧想着,又提起了话筒,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过十二点,只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电话。
由于是专线,电话立刻通了:“请问是南京二号专线吗?是,我是曾可达。今天是你值班啊……对,有重要情况要报告建丰同志……我也不忍心这个时候打电话,情况很复杂……谢谢了。”
因知道建丰同志立刻就要亲自通话了,曾可达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可达同志吗?”亲切的、带着浓重奉化口音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了。
“报告建丰同志,我是曾可达。”曾可达肃然之情立刻显现,“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您还在工作吧?”
话筒里建丰的声音:“没有关系,国防部今晚发给你的北平最新军事密报收到了吗?”
曾可达:“收到了,建丰同志,共军恶化,确实到了十分猖獗的地步。”
话筒里建丰的声音:“军事部署不归我们管,如何遏制共军的恶化,只能寄希望于总统的英明部署了。我们当前是要配合总统的军事部署,稳定后方的经济和人心,尤其是五大城市的经济。说说北平的情况吧。”
“是。”曾可达答道,开始择要汇报,“白天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向五人小组报告,今晚扬子公司平津办事处将运来一千吨粮食,说得很清楚,都是给北平配给的民食。刚才接到报告,国军驻北平第四兵团插手了,声言这一千吨粮食有八百吨是调配给他们的军粮。这说明扬子公司不但掌控了民食调配这一块的资源分配,还染指了资源供应委员会军粮的资源分配。这只老虎胃口越来越大了。”
话筒那边出现了沉默。
曾可达也只有等。
沉默其实也就几秒钟,话筒里建丰的声言又传来了:“今天北平学生集聚华北剿总抗议的事件影响非常不好。全国好些报刊都做了负面报道,明天影响还会继续扩大。今晚这一千吨粮食就是为了平息事端给北平的民食配给,第四兵团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添乱子,你们调查过没有?”
曾可达答道:“事情是突然发生的,我们还来不及调查,建丰同志。我个人的想法,一定是扬子公司那边拿了央行的借款又没有将应该配给的民食供应给北平,现在我们查急了,他们便利用国军,以供应军粮为借口,来掩盖民食调配那边的贪腐,用心十分可恶。”
电话那边建丰紧接着问道:“他们制造这样的局面,你准备怎么处理?”
曾可达:“第一,今晚的粮食既然已经明确是用作民食配给,就不能让第四兵团运走。而大战在即,如此一来就可能影响第四兵团之军心,这方面只能请建丰同志亲自向第四兵团说明事由。第二,以今晚的事为契机,立刻展开调查,扬子公司拿了央行的借款经营民食调配,到底把这些钱用到哪里去了?第三,对第四兵团前来运粮的手续进行审查,用来保证国军军需的物资供应委员会,扬子公司怎么也能从中插手?建丰同志,金融市场已经全面失控,经济管制如果还操纵在他们手里,总统前方的军事部署,和我们下面将要推行的币制改革都将受到严重影响。您要下决心,而且要让总统下决心,不能再任由孔宋集团控制党国的经济命脉了……”
“说事情就说事情。”话筒那边突然传来建丰同志严厉的声音,打断了曾可达越来越激动的声调。
曾可达一愣,怔在那里。
短暂的沉默,建丰同志的声音又传来了:“中华民国只有一个国家,一个政府,一个领袖。什么这个集团那个集团的?还指名道姓!”
曾可达委屈,但更能理解建丰同志的难处,立刻明白了“孔宋集团”这个说法何其敏感,当即回道:“是!建丰同志,我接受您的批评,今后一定注意,戒慎恐惧。”
“戒慎是必要的,用不着恐惧。”话筒那边建丰的声音又平和了,继而坚定鼓励地说道,“反共反腐的信念绝不能动摇。你刚才的三条建议我都同意。今晚准备安排谁去阻止第四兵团运粮?”
曾可达:“这正是我要向建丰同志具体汇报的。方孟敖的经济稽查大队闻讯已经去北平火车站了。”
话筒那边建丰的声音:“不是你安排去的?”
曾可达:“不是。听说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直接给方孟敖打的电话,他们就自己去了,并没有向我请示报告。”
——这就是间接地告状了。意思是告诉建丰,方孟敖大队并不十分听自己指挥。曾可达这时十分专注地等听建丰同志下面的态度。
沉默了少顷,建丰的声音:“方孟敖大队只有二十个人,他们的安全问题你考虑了吗?”
曾可达的神情立时失落了,建丰同志不问方孟敖的特立独行,反而只关心方孟敖的安全!
曾可达有意不立刻回话,以沉默表示自己的情绪。
自古追随人主,依附人主,许多人才都能做到竭忠尽智甚至肝脑涂地。只有一道心坎总难逾越,那就是人主把其他的人才看得比自己还重,比自己要高。这道心坎不迈过去,便往往嫉人愤事。建丰同志重用方孟敖,曾可达一直心存疑虑,保有自己的看法。却又担心建丰同志怀疑自己嫉妒人才,既不敢进一步坦言心迹,又不能放手控制方孟敖。今晚发生这样的偶然事件,建丰同志依然如此听任方孟敖的率性而为。念想及此,他有了主意,那就让方孟敖闹去。借此观察他的表现以及和崔中石的关系!
“有什么顾虑吗?”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打破了沉默。
曾可达当然知道自己这样的沉默是以失礼作为代价的,立刻用带有惶恐的声调弥补:“我失礼了,建丰同志。我是在考虑您刚才提的问题,我没有任何顾虑,只是想,方孟敖大队今后还要面对央行,面对他父亲,面对更大的贪腐势力。许多更艰巨的任务都要靠他们去执行。今晚正是让他们锻炼处理这类事件的一次演练机会。任何势力、任何事情都敢于面对,才能够执行好总统和建丰同志力挽狂澜的艰巨任务。当然,我会把握好五人小组对国军第四兵团的态度。至于方孟敖和他的大队在北平的安全,我向建丰同志保证。”
“你能认识到这几点,很好。”话筒那边建丰的语气表现出了欣慰,接下来说道,“任何时候都要记住,内外还是有别的,内外必须有别。”
这几句话又使得曾可达精神一振,一边咂摸,一边兴奋地等着建丰同志进一步说明这个“内”指的是自己,而“外”指的是方孟敖。
可接下来建丰同志的话又让他失望了:“今晚民食调配委员会和第四兵团发生冲突的事只能内部处理,军心不能动摇,民心也不能动摇。消息不能透露,严防共党利用,造成恶劣影响。”
“我明白,建丰同志。”曾可达轻声答道。
对方的电话挂了,曾可达手里还拿着话筒在那里想着。
“来人!”曾可达向门外叫道。
进来的是青年军那个军官。
曾可达低声而严峻地说:“我今晚就要见梁经纶同志,你们想办法安排。”
加长的运粮火车一共有十五节车厢,停靠在站台边竟然看不到尾部。
第四兵团运粮的十轮大卡车都开到了站台上,连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运粮的十轮大卡车也被他们临时“征调”了,一辆接着一辆也看不到尾部。
火车的每节车厢门都被打开了,第四兵团特务营那一连士兵戒备着,带来的工兵加紧将车厢的粮袋往一辆辆十轮大卡车上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