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

作者:刘和平

曾可达在住处听着话筒,“谢谢建丰同志的鼓励。”曾可达显然受到了电话那边的充分肯定,此时却没有丝毫喜色,将方步亭那纸记录塞进口袋时,望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已经是八点二十五分了,接着说道,“离发粮还有一小时三十五分钟。还有两件事,属于我个人的思想问题,希望建丰同志给我几分钟时间,我想向您报告。”

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很重要吗?”

曾可达:“思想问题是根本问题,可达认为很重要。”

电话那边沉默了约两秒钟:“很好,请说。”

曾可达:“上个月我代您给方行长送去范大生先生的茶壶和茶杯,摔碎了一只……”

电话那边:“这很重要吗?”

曾可达:“有两点很重要。第一,我没有向您汇报;第二,我当时送去的时候欺骗了方步亭,说是您的意思,三个茶杯代表他们父子三个人。”

接着是两边都沉默了。

也就几秒钟,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果然严厉了,可说出的话却又出乎曾可达意料之外:“组织早已做了决定,同志之间一律称呼‘你’。你刚才连续称呼了四个‘您’字,希望立刻改正。”

很快,曾可达有所领悟,大声答道:“是。建丰同志。”

“谈刚才那个问题吧。”电话那边的声音立转平和,“是不是你说的谎言被方行长戳破了,给工作带来了被动?”

“是,建丰同志。”

“你怎么解释的?”

曾可达:“我向他承认了,你送的是四个杯子,把三个杯子说成代表他们父子三人是我文过饰非,临场发挥。”

“他于是就给我说了刚才那番话?”

曾可达:“是,建丰同志。”

“很好。说第二件事情吧。”

曾可达:“马汉山给你送了一件礼物。根据纪律,我是绝不能接受马汉山任何礼物的,更不能接受他送给你的礼物……”

“说下去。”

曾可达:“是。可这件礼物意义实在重大,我接受了。担心损害组织和你的形象,我又犯了欺心的毛病。想回南京时先悄悄送给你,等你过问,再解释是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刚才受到给方行长送茶壶的教训,回来又反复看了那件礼物,可达很受震撼……”

“什么礼物,让你很受震撼?”

曾可达的目光转向了办公桌,曾国藩那幅手迹早已恭恭敬敬地展开在那里,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两方镇纸,稳稳地压在卷轴的两端。

曾可达竭力平静地答道:“是曾文正公剿平太平军后,在大帐写给湘军属下的那副集句联。”

电话那边这次的沉默,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呼吸声,身子挺得更直了。

“是‘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那副集句联吗?”这句话问得十分肃然。

“是,建丰同志。马汉山说,他已经请王世襄先生鉴定过了,确实是曾文正的手迹。”曾可达回答完这句话,呼吸都屏住了。

电话那边的声调这时却分外响亮了:“查查这两天飞南京的飞机,交给妥当的人尽快带来,我需要立刻送给总统。”

“是……”

电话那边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清朗:“曾可达同志,针对你刚才说的两件事,我说两句话彼此共勉。‘人孰无过,过则勿惮改。’‘见贤思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一个多月来,尤其是今天,你的思想进步很大,我向你致敬。”

曾可达完全不知如何回话了。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要求他回话,接着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发粮现场了。出了西直门,王蒲忱在那里等你,他有话跟你谈。”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才回过神,立刻又觉得不对,“请问建丰同志,是保密局的安排吗?”

“跟保密局无关。我挂了,你去吧。”

“是。”曾可达这个字刚答完,那边电话立刻挂了。

曾可达的小吉普驶在西直门外通往燕大清华的路上。

青年军警卫班的中吉普紧随其后。

驰出西直门一公里多,曾可达才看见王蒲忱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那辆车旁抽烟。

“像是王站长。”王副官显然毫不知情,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曾可达。

“停车。”曾可达没有看他。

“是。”王副官鸣了一声喇叭,示意后面的中吉普,接着靠着路边停下了。

中吉普保持着距离跟着停下了,一车人都跳了下来,走向路边警戒。

曾可达下了车,向后边那些青年军挥了下手:“都上车。”

那些人也不知道听清没听清,意思还是明白的,很整齐地又都上了车。

王蒲忱像一只鹤已经徜徉而来。

“你们的队伍呢?”曾可达望着王蒲忱。

“跟着警备司令部的队伍已经开过去了。”王蒲忱没有让曾可达继续问,转望向王副官,将手中的车钥匙递了过去,“请王副官开我的车,我开你的车。”

王副官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去吧。”

“是。”王副官接过车钥匙,向王蒲忱的车走去。

王蒲忱:“可达同志,上车说吧。”

曾可达惊疑地直望向王蒲忱的眼,王蒲忱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自己的脚。

曾可达这才发现,王蒲忱今天穿的是一双黑色布鞋,如此眼熟!

——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扑面闪过!

——门厅换衣处,扑面而来!

——曾可达看见了那两排整齐的衣架,看见了上面挂着一件件没有军衔的便服,看见了衣架下整齐摆放着的一双双黑色布鞋!

黑色布鞋动了,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见了,眼前是西直门外的路面。

曾可达倏地抬起头,王蒲忱已经走到车边,拉开了车门。

曾可达大步走向副驾驶座那边,也开了车门。

二人同时上车。

王蒲忱先鸣了一声喇叭,前面王副官的车开动了。

王蒲忱推上挡,悠悠地跟了上去。

曾可达今天突然感到身边这个王蒲忱有如此之高,高到自己不想看他,便望向车外的后视镜,看着跟来的中吉普,等他先说话。

“南京黄埔路励志中学成立大会我在北平,没有参加。”王蒲忱眼望前方,“我的书面誓词在建丰同志那里,‘为了三民主义的革命事业,永远忠于校长,矢志不渝’。”念完这几句誓词,他将右手伸了过来。

曾可达望向伸在面前又细又长的手指,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自在,也只能伸手握住,说道:“忠于校长,矢志不渝。”

王蒲忱很自觉地先松开了,换这只手掌着方向盘,接着说道:“今天的行动关系到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关系到全国戡乱救国的大局。坚决反腐,还要坚决反共。建丰同志给你们调查组的指示是稳定北平的民心,给我的指示是抓捕北平的共党。可共产党现在已经不再鼓动学潮,也不发动工运,全都隐蔽了起来。建丰同志分析,他们这是在等待,前方决战时一定会有大动作。因此我们不能再等待,务必撕开口子,先抓到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负责中共北平城工部的武装,真名叫刘初五,外号五爷。你那里昨晚也应该接到了情报,共产党学委那个严春明不听他们上级的安排,突然返回了燕大,这很可能打乱共党的部署。为了控制局面,那个刘初五今天很可能会出现。建丰同志指示,可达同志负责稳住方大队长将粮食发下去,尽量不要引起学潮。我负责找到这个刘初五,立刻逮捕。”

鱼龙混杂的车队从稽查大队军营驶向燕大清华。

方孟敖的小吉普一马当先。

青年航空服务队的中吉普紧跟在后面。

马汉山旧部那三辆十轮大卡车则是五花八门的人员。

方孟敖的小吉普上只坐着两个人,方孟敖依旧自己开车,马汉山紧坐身旁。

方孟敖:“你刚才鬼鬼祟祟给了一个人一把枪,好像还给了一张支票。那个人是谁,你想干什么?”

马汉山竟不答话。

方孟敖猛踩了一下刹车,马汉山刚往前栽,方孟敖紧接着踩向油门,马汉山又往后一倒。

方孟敖在等他回话。

马汉山先是笑了一下,接着叹道:“方大队长不要问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我那个儿子还要你照看。”

方孟敖:“什么意思?”

马汉山:“你是上过军事法庭的人,接下来该轮到我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方孟敖向他望去:“曾督察当着我面答应你的,好好配合,不会让你上军事法庭。”

马汉山:“我想叫你一声老弟,行不行?”

方孟敖沉默了片刻:“叫几声都行。”

马汉山:“老弟,听老哥一句话,信谁的话,也千万不要信国民党的话。老哥在国民党混了几十年,能活到今天,就是从来没有把他们的话当过真。”

方孟敖:“你是不是国民党?”

马汉山:“所以,我说的话你也别当真。我要告诉你,我给那个人一把枪是叫他去崩了徐铁英,你相信吗?”

方孟敖想了想,笑了:“相信。”

马汉山跟着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马汉山说的话也有人相信了。”

方孟敖收了笑容:“不要乱来,好好配合,我会保你。”

马汉山又没有回话。

方孟敖侧眼望去,但见马汉山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说了,让我打个盹儿。”

方孟敖再瞟望时,马汉山像真的睡着了,脸上一片平静。

方孟敖心里突然五味杂陈,轻轻放慢了车速,车子这时像个摇篮。

后面的车都跟着减了速。

最后一辆十轮大卡车上。

显然有命令,五十个人都拥挤着蹲着,车速一慢,有些人便站了起来,向前张望。

“都蹲下!”这辆车带头那个人喝道。

张望的人立刻又蹲下了。

带头那人蹲在车厢中间,对面便是老刘。

显然早就想问话了,只因刚才车开得太快,这时带头那人终于可以问老刘了:“五哥,真不要命了,杀徐铁英的活儿也接?”

周围好多双眼都望了过来,老刘只是笑了一下。

带头那人:“家里真那么缺钱?”

好多双眼睛,老刘还是笑着。

带头那人叹了一声:“马局这个人平时对弟兄们确实不错,可我知道他那些家底早就败光了,担心给你的是空头支票。”

老刘回话了:“我看了,天津花旗银行的,前面是个一,后面好几个零。”说着,老刘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折着的支票递给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打开支票,眼睛立刻亮了。

附近的脑袋凑了过来,远些的声音嚷了起来。

“几个零?”

“是不是真的?”

“不会是法币吧?”

“花旗的,自然是美元!”

一阵挤,带头那人蹲不住了,喝道:“扶着点儿我行不行?!”

身旁立刻伸出来好些手扶住了他。

“多少?”

“是不是十万?”

带头那人大声喝道:“抢银行哪!能不能闭嘴?”

安静了,几十双眼睛依然瞪得溜圆!

带头那人:“是一万美元,到天津花旗银行立马可以兑现。”

“可以去香港了……”一个穿着大两号旧西服的人脱口嚷道。

带头那人立刻盯向那人,喝道:“给你,你去干!”

几十双眼同时盯向那人。

那人咽了口唾沫,闭上了嘴。

带头那人转望向老刘:“五哥,家里真要这笔钱救人,我替你送去。不为救人就退给马局,卖这个命不值。”将那张支票伸了过去。

老刘没有接言,也没有接回那张支票,依然笑着。

挨近的人都听到了,都望着老刘。

远处的人没有听到,都望向那张支票。

“这个钱是不能要,要了也没命花。”身旁一个人插言道。

“是啊,五哥,你跟马局素无交情,不能干这个事。”另一个人也跟着插言道。

这两句话大家似乎都听见了,瞬间沉默了。

“我来干!”不远处一个穿工装的大汉突然喊道,“干完了我立刻给自己一枪,只要把钱送到我绥远老家就行……”

“谁也不能干!”带头那人喝住了那条汉子,扫了一眼众人,“说好了我们是来帮着发粮的,谁干了这个事都会牵连大家。”又望向老刘,“五哥,把枪给我,连同支票待会儿我就退给马局。”

“我能不能说几句?”老刘嗓门真大。

大家都望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