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铁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蓝底印着一枚白色国民党党徽的身份证:“这就是假冒中共党员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拿去,给那几个学生看!”
孙秘书尽力保持着镇定,接过身份证,下意识地翻开了。
身份证上,梁经纶的照片,比现在年轻,右下角被一枚钢印死死地压在身份证上!
照片下面,赫然印着:
梁复生!
中国国民党党员!
入党时间:民国二十九年!
入党介绍人:蒋经国!
发证单位:中国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
“拿去!”徐铁英声色俱厉。
孙秘书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拿着那本身份证走进了草亭,没有看梁经纶,只对那几个青年学生:“站成一排,保持距离。”
几个青年学生,还有谢木兰都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两眼望向远方的天空,声音也像从远方的天空飘来:“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你们自己辨别吧……”
孙秘书手中,打开的身份证。
四个青年学生,包括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假党员,都露出愕然的目光!
“卑鄙!拙劣!”谢木兰挽住梁经纶的手臂,看了一眼那四个青年学生,接着转向徐铁英,“你就是党通局造证的人,造这么个假证还不容易。这么拙劣的手段,有人相信吗?!”
徐铁英又露出了笑容,这次明显带着狰狞,没有理睬谢木兰,对孙秘书:“看了就行,拿过来。”
孙秘书又拿着身份证走向徐铁英。
徐铁英:“给严春明看。”
孙秘书把身份证直递到严春明的身前,严春明淡淡地接过身份证,却只拿在手里。
徐铁英:“早知道了是不是?”
严春明:“知道什么?”
徐铁英:“你们中共北平城工部早就知道了梁经纶的双重身份,现在还装,有意义吗?”
严春明:“双重,什么双重?请你把他第一重身份说给我听。”
徐铁英:“中共北平学委燕大支部委员,不是吗?”
严春明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别人也就很难看见他真实的神态,他虚望向徐铁英说话的方向,突然问道:“你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还是我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
“当然你是。”徐铁英立刻接下他的问话,突然提高了声调,“你不只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还是梁经纶加入共产党的入党介绍人。你刚才否认他是中共党员,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目前为止你还真不知道他国民党的身份,作为支部书记,作为入党介绍人,你不会供出他。可惜这种可能被你刚才的态度否定了。梁经纶刚才慷慨念诵《总理遗嘱》,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你现在还保护他,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你们北平城工部已经发现了梁经纶的真实身份,假装没有发现。严春明,你昨晚突然返回燕大,今天刘初五那样的大人物都不惜以身犯险,我们真会相信你们会这样保护学生吗?你们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是在跟梁经纶背后那个更大的人物斗法!”
说到这里,徐铁英转望向梁经纶身边的那几个学生:“想知道梁经纶教授背后那个更大的人物是谁吗?”
两个真正的共产党学生怔在那里,另外两个中正学社的共产党学生也怔在那里。
谢木兰却是脸色白了,挽着梁经纶的那只手也僵了,突然觉得耳鸣起来。
徐铁英接下来的声音于是嗡嗡轰鸣:“就是你们刚才在我们国民党党证上看到的梁经纶的入党介绍人,现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
满西山都是徐铁英的声音在回荡。
所有的目光都在梁经纶一个人身上。
梁经纶一直挺立着,不看任何人,又好像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突然,他的一只手臂奋力一挽——谢木兰身子软了,正在往下滑去。
梁经纶那只手如此有力,一把挽住了谢木兰!
西山监狱密室里,啪地一下,王蒲忱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操起了二号专线的话筒:“王秘书吗,我是王蒲忱,无论建丰同志在哪里,请务必将电话转过去,我有紧急情况报告。”
这几句话是一口气说完的,接着便是等王秘书回话,对方依然沉默,似是在等王蒲忱接着把话说完。
王蒲忱:“我已经说完。王秘书,请回话。”
“我就是。”
——熟悉的奉化口音,建丰同志!
王蒲忱一惊,立刻站直了,竭力调整自己激动的情绪。
“唉。”沉默的间隙,话筒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王蒲忱听来,却像风送涛声。
接下来建丰同志的声音再平静,王蒲忱都已经听到暗潮汹涌了:“蒲忱同志,我刚开会回来,大致情况已经知道了,你把你那边现在的情况说一下吧。”
“是。”王蒲忱也尽力平静地回答,“徐铁英扣了几个共产党青年学生,已经当着他们暴露了梁经纶同志铁血救国会的身份。接下来的情况是除了两个我们中正学社的人,另外几个都不能释放了。最不能理解的是他们把谢木兰也卷进来了,明知道她不是共产党,是方家的人,才十九岁……”
“为什么不阻止,不报告?!”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建丰同志从来没有的震怒!
王蒲忱选择了沉默几秒钟,他必须沉默几秒钟,不是那种思索托词的沉默,而是停留这片刻的时间以表示自己下面的话很难说清楚:“是,建丰同志。孙朝忠同志及时将情况传递给了我,我找到了徐铁英,他说是中央党部的决定,并说总裁和陈部长还有你知道情况,正在党部开会商量。我给毛局长打电话,电话出了故障……”
王蒲忱停住了,电话那边也沉默了。
这种沉默可不能持续,王蒲忱主动轻声地叫道:“建丰同志……”
“说你想好的意见吧。”电话那边这么冷的声调也是原来没有听到过的。
“是。”王蒲忱必须坦陈自己“想好的意见”了,“我个人的看法是,谢木兰知道了梁经纶同志的真实身份,就算愿意接受也不能释放。她的情绪,她的状态,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方家那些人,更瞒不过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最难的是不放她也不能关她,方步亭、方孟敖、方孟韦还有何其沧,哪一个人出面,我们都必须释放。既成事实,谢木兰活着,梁经纶同志就必须离开北平,‘孔雀东南飞’方案就只能放弃,币制改革计划也必然要推迟……”
“分析完了没有。”电话那边这一次是带着厌恶了,“说你的意见!”
“是……”王蒲忱必须给意见了,“建丰同志,谢木兰和那几个共产党必须处决,关键是做好善后。既不能让方家怀疑,也不能让共产党抓住把柄。”
又是沉默,但王蒲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关了。
“执行吧。”
电话明显在那边挂了,王蒲忱还将话筒放在耳边。
呆呆地望着台灯照着的二号专线电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又掏出了两盒烟,摞在桌上。
平时多少计划,多少难题,只要抽烟都能解决。可今天这个善后计划还能靠烟熏出来吗?王蒲忱放下了话筒,望着那三盒烟出神,第一次连烟也不想抽了。
西山监狱后院的墙边,严春明那幅油画里又多了几个人,两个真正的共产党青年学生,两个中正学社的假共产党学生。
梁经纶自然还在草亭内,与平时不同,他靠着草亭的柱子,坐在地上,抱着谢木兰,旁若无人。
谢木兰眼睛仍然睁着,只是没有了神采,脸也白得像纸。
徐铁英显然已经在旁边站了好一阵子了,问道:“要不要叫狱医?”
梁经纶的眼神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徐铁英目光转向了领着宪兵面对西墙的孙秘书:“孙秘书!”
孙秘书转过了身,没有过来,只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听你的意见,还要不要叫狱医给谢木兰看看?”
孙秘书:“局长,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好。来两个人把她搀过去。”说完这句,徐铁英径自出了草亭,走进通道,一个人离开了后院。
孙秘书带着两个宪兵走进了草亭,站住了,望着梁经纶。
没有下令,两个宪兵也只好站在那里。
不知道站了多久,梁经纶终于有了反应,横着抱起谢木兰,身子依然挺得笔直,走向西墙时,长衫居然又飘拂了起来!
方孟韦来到了崔中石家。
“这么多东西,这啷个要得?”叶碧玉两手满满地提着方孟韦送来的东西。
方孟韦已经一手一个,左手抱着伯禽,右手抱着平阳,走到了那棵大树底下,坐下时让两个孩子一个坐在左腿,一个坐在右腿。
“先别拿进去,崔婶。”方孟韦叫住了往厨房走的叶碧玉,“那个食盒里是刚烤的面包,拿两个给伯禽和平阳。”
叶碧玉回头笑道:“反正要吃晚饭了,吃饭时再给他们吃。”
两个孩子的眼里已经馋出手来了。
方孟韦心里一酸,装出笑容,问两个孩子:“你们说,现在吃还是晚饭吃?”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听妈妈的。”
方孟韦:“今天我们不听妈妈的。崔婶,拿来吧。”
叶碧玉只好走过来。
“那个四层的食盒。”方孟韦提醒她。
叶碧玉找到了那个食盒,揭开盖子,立刻显出第一层那个金黄的面包!
“这么大,一人先吃半个。”再不容商量,叶碧玉将面包掰成两半,递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半,接着说道,“方副局长先坐,我给侬去沏茶。”
两个孩子教养很好,吃面包时背对着方孟韦,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却吞咽得很快。
起风了,头上的树叶沙沙地响着。
方孟韦的目光往树上望去,一只鸟从密叶中飞了出来,倏地掠过地面,嘴里已叼着一小块掉在地上的面包。
方孟韦望着那只鸟径直飞向了崔叔生前办公的房间外,落在了窗台上。
方孟韦一怔,似看见窗户里一个身影闪过——崔叔的身影!
定睛再看,只有那只鸟在窗台上吞咽着面包。
方孟韦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了当时打崔叔的那一枪!
方孟韦的眼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