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

作者:沈从文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 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棓子。 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 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河中涨了春水,到 水逐渐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 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皮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进城里去,水退时方又从 城门口出城。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 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 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涨水时在城上还可望着骤然展 宽的河面,流水浩浩荡荡,随同山水从上流浮沉而来的有房子、牛、羊、大树。于 是在水势较缓处,税关趸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驾了小舢板,一见河心浮沉而来的是 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个妇人或一个小孩哭喊的声音,便急 急的把船桨去,在下游一些迎着了那个目的物,把它用长绳系定,再向岸边桨去。 这些诚实勇敢的人,也爱利,也仗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 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及不能不为之喝彩。

    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 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 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 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 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 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 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 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 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 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 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

    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 秀山。但属于湖南境界的,则茶峒为最后一个水码头。这条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时 虽宽约半里,当秋冬之际水落时,河床流水处还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滩青石。 小船到此后,既无从上行,故凡川东的进出口货物,皆由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货 物俱由脚夫用杉木扁担压在肩膊上挑抬而来,入口货物也莫不从这地方成束成担的 用人力搬去。

    这地方城中只驻扎一营由昔年绿营屯丁改编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户。 (这些住户中,除了一部分拥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账屯油、屯米、屯棉纱的小 资本家外,其余多数皆为当年屯戍来此有军籍的人家。)地方还有个厘金局,办事 机关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庙里,经常挂着一面长长的幡信。局长则住在城中。一营兵 士驻扎老参将衙门,除了号兵每天上城吹号玩,使人知道这里还驻有军队以外,其 余兵士皆仿佛并不存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见各处人家门前皆晾晒有 衣服同青菜。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装满了栗子榛子和其 他硬壳果,也多悬挂在屋檐下。屋角隅各处有大小鸡叫着玩着。间或有什么男子, 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或用斧头劈树,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一座一座如 宝塔。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穿了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 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作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 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 梦。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 然的期待。但这些人想些什么?谁知道。住在城中较高处,门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对 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来时,远远的就从对河滩上看着无数纤夫。那些纤夫也有从 下游地方,带了细点心洋糖之类,拢岸时却拿进城中来换钱的。船来时,小孩子的 想象,当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鸡,养两只猪,托下行船夫打副 金耳环,带两丈官青布或一坛好酱油、一个双料的美孚灯罩回来,便占去了大部分 作主妇的心了。

    这小城里虽那么安静和平但地方既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因此城外小小河街, 情形却不同了一点。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 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了这条河街。还有卖船上用的檀木 活车、竹缆与罐锅铺子,介绍水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 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 大把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 子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 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装成生 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酽冽的烧酒,从大瓮 里用竹筒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杂货铺卖美孚油及点美孚 油的洋灯,与香烛纸张。油行屯桐油。盐栈堆火井出的青盐。花衣庄则有白棉纱、 大布、棉花以及包皮头的黑绉绸出卖。卖船上用物的,百物罗列,无所不备,且间或 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铁锚搁在门外路旁,等候主顾问价的。专以介绍水手为事业,吃 水码头饭的,则在河街的家中,终日大门敞开着,常有穿青羽缎马褂的船主与毛手 毛脚的水手进出,地方象茶馆却不卖茶,不是烟馆又可以抽烟。来到这里的,虽说 所谈的是船上生意经,然而船只的上下,划船拉纤人大都有一定规矩,不必作数目 上的讨论。他们来到这里大多数倒是在“联欢”。以“龙头管事”作中心,谈论点 本地时事,两省商务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会的,集款时大多数皆在此 地,扒骰子看点数多少轮作会首时,也常常在此举行。常常成为他们生意经的,有 两件事:买卖船只,买卖媳妇。

    大都市随了商务发达而产生的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这 小小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妇人不 是从附近乡下弄来,便是随同川军来湘流落后的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标 布的裤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条细线,大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 无事,就坐在门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为情人水手挑绣花抱 兜,一面看过往行人,消磨长日。或靠在临河窗口上看水手铺货,听水手爬桅子唱 歌。到了晚间,则轮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 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 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则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 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 同留在岸上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 个人。尤其是妇人感情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 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 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 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 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 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 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 近于糊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皮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 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 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 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

    掌水码头的名叫顺顺,一个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 时在著 名的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同样做什长的,有因成了伟人名人的,有杀头碎 尸的,他却带少年喜事得来的脚疯痛,回到了家乡,把所积蓄的一点钱,买了一条 六桨白木船,租给一个穷船主,代人装货在茶峒与辰州之间来往。气运好,半年之 内船不坏事,于是他从所赚的钱上,又讨了一个略有产业的白脸黑发小寡妇。数年 后,在这条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只船,一个铺子,两个儿子了。

    但这个大方洒脱的人,事业虽十分顺手,却因欢喜交朋结友,慷慨而又能济人 之急,便不能同贩油商人一样大大发作起来。自己既在粮子里混过日子,明白出门 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的退伍兵士,游 学文墨人,凡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莫不尽力帮助。一面从水上赚来钱,一面 就这样洒脱散去。这人虽然脚上有点小毛病,还能泅水;走路难得其平,为人却那 么公正无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极其简单,一切皆为一个习惯所支配,谁个船碰了头, 谁个船妨害了别一个人别一只船的利益,皆照例有习惯方法来解决。惟运用这种习 惯规矩排调一切的,必需一个高年硕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来执事人死去 了,顺顺作了这样一个代替者。那时他还只五十岁,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 不爱财,故无人对他年龄怀疑。

    到如今,他的儿子大的已十八岁,小的已十六岁。两个年青人皆结实如小公牛, 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够作的事,他们无一 不作,作去无一不精。年纪较长的,如他们爸爸一样,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 年幼的则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 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

    两兄弟既年已长大,必需在各种生活上来训练他们,作父亲的就轮流派遣两个 小孩子各处旅行。向下行船时,多随了自己的船只充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荡桨时 选最重的一把,背纤时拉头纤二纤,吃的是干鱼,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帮帮的 舱板。向上行从旱路走去,则跟了川东客货,过秀山、龙潭,酉陽作生意,不论寒 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赶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动手,便霍的把刀抽出, 站到空阔处去,等候对面的一个,接着就同这个人用肉搏来解决。帮里的风气,既 为“对付仇敌必需用刀,联结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时,他们也就从不让它 失去那点机会。学贸易,学应酬,学习到一个新地方去生活,且学习用刀保护身体 同名誉,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两个孩子学得做人的勇气与义气。一分教育的结果, 弄得两个人皆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故父子 三人在茶峒边境上为人所提及时,人人对这个名姓无不加以一种尊敬。

    作父亲的当两个儿子很小时,就明白大儿子一切与自己相似,却稍稍见得溺爱 那第二个儿子。由于这点不自觉的私心,他把长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傩送。意思 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龃龉处,至于傩神所送来的,照当地习气,人便不能 稍加轻视了。傩送美丽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赞扬这种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 诨名为“岳云”。虽无什么人亲眼看到过岳云,一般的印象,却从戏台上小生岳云, 得来一个相近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