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千千步入厅堂,慕容垂独坐一角,一副深思某种疑难有点难下决定的神情。如此表情确未曾在他的脸上出现过。一直以来,慕容垂都予她万事均在掌握中的姿态,似乎在他来说,天底下没有任何能难得倒他的事。
忽然间,纪千千感到慕容垂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虽然他的身分、地位、本领和手中掌握的权势实力,令他予人不可一世超乎众生的形象。事实上他仍是一个人,仍像一般人有七情六欲,会因事情的变化而生出情绪的波动,也会如任何人般有焦虑、困惑和烦恼的时候。
这领悟使她感到和他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却与男女之情没有丝毫关系,纯粹是人与人之间相对的感受。
那张出自古代名家叔蔡之手的琴仍摆放在小几上,断了的弦线已换过新的。
慕容垂目光往她投来,射出深刻的感情,且站起来欢迎她,脸上阴霾一扫而空,欣然请她坐下。
能得到这位刚登基为帝的大燕天子,如此周到的礼遇,天下间恐怕只她纪千千一人而已。
纪千千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当然更不会为此受宠若惊,与他隔几坐好后,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慕容垂朝她瞧来,微笑道:“千千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确是令人欣慰。”
纪千千心忖我的精神一天好过一天,却不是因为你而是燕郎。轻叹一口气,道:“有劳皇上费心。”
慕容垂目光转投前方,语气平淡的道:“边荒集已再次落入我的手上。”
纪千千的耳鼓内仿佛响起晴天霹雳,轰然遽震,手足冰冷起来,心儿剧烈地跳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边荒集再次失陷了。
她听到自己问道:“你捉到他了吗?”
慕容垂不敢望她的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成功也可以是如此含糊不清的,燕飞并没有因边荒集失陷被捕,还反而割下竺法庆的首级,将之高悬在边荒集的东门外。”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起来,没法掩藏如释重负的神态,转白的花容回复了点血色,朝慕容垂望去,道:“多谢皇上坦然相告,其它的人呢?”
慕容垂没有答她,苦笑道:“竺法庆的‘十住大乘功’,竟胜不过燕飞的蝶恋花,此事谁能预料呢?”
纪千千因燕飞而感到无比的骄傲,心忖我燕郎的本领还多着哩!你虽布下天罗地网,他还不是来去自如。这当然不会说出来,再次问道:“其它的人呢?”
慕容垂道:“我是首次有想说谎话的冲动,荒人今次机伶得教人意外,或许是有前科,在我们的联军大举进攻前,荒人弃集逃亡,利用边荒特别的形势躲避追击。不过我们也有前车之鉴,今次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纪千千心中欣慰,也感激慕容垂肯坦然相告,没有隐瞒。她虽然不晓得慕容垂说的联军除弥勒教外还包括哪一方的兵马,但因她从谢安处听过有关竺法庆的事,故对弥勒教知之甚详,因而掌握到燕飞击杀竺法庆的意义和效果。
以燕郎悲天悯人的情怀,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割下对方的首级示众,他这般做了是要达致最震撼的效果,一边向天下展示荒人不可轻侮的反击力量,振奋荒人士气,更为要把弥勒教彻底瓦解。
干爹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弥勒教已不成威胁,谢家再不用担心竺法庆。对南方的佛门来说,更是值得额手称庆的事。
慕容垂的声传入耳内道:“千千为何不说话呢?”
纪千千往他瞧去,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叹道:“边荒集是属于荒人的,只有荒人才可以令边荒集保持活泼开放的精神,亦只有如此,边荒集始能成为战火锋烟外繁华兴盛的乐土。皇上这么强占边荒集,与杀鸡取卵有何分别呢?”
慕容垂现出苦涩的笑容,语气却平静无波,徐徐道:“如我告诉千千,我是为千千而这么做的,千千有何感想呢?”
纪千千凝视他片刻,轻摇螓首柔声道:“我并不相信大王是因我而占领边荒集,正如皇上曾说过征服边荒集是皇上踏出统一天下的第一步。边荒集在征战天下的战略上有重要的作用,既可以防止我们汉人北上,又可以掌握南北贸易的枢纽。更重要的是……唉!我不想说了。”
慕容垂双目神光大盛,一眨不眨的看着纪千千,忽然笑起来,道:“千千想说的,是否因荒人可以在任何时刻,像厉鬼般从边荒扑出来抽我的后腿,所以令我有所顾忌。”
纪千千只再叹一口气,没有答他。但其神色却清楚告诉慕容垂,这是何苦来的呢?
慕容垂仰望屋梁,从容道:“任何战争,均是有得有失。边荒独特的形势,令我们难竟全功。不过荒人有个致命的弱点,使他们永无翻身的机会,就是边荒本身的形势。荒人只是孤独的一群,失去了边荒集,他们也失去一切,没有任何支持下,最终他们也要黯然离开边荒。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什么本领、勇气、决心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派不上用场。”
纪千千心中涌起莫名的愤怒,道:“皇上得到边荒集又有何用处?没有荒人的边荒集只是一座废墟,徒然令皇上浪费人力物力,终不是长远之计。”
慕容垂哑然笑道:“千千太小觑我慕容垂了,我怎会犯上如此愚蠢的错,只要边荒集位置不改,终有一天她会回复兴盛。要守稳区区一个边荒集还不容易吗?荒人若不想寻死,最后只有乖乖的滚离边荒。”
纪千千心中一颤,她自问没有足够的本领看破慕容垂的手段,而他也不会告诉自己。
边荒集真的就这么完蛋了吗?而她和小诗则永远是慕容垂的俘虏?
不!
事情绝不会如此发展下去。
她相信荒人的本领,更深信燕飞的能力。终有一天她和小诗将如破笼而出的小鸟,飞回边荒集去。
燕飞和刘裕立在河岸旁一座小丘处,目送船队远去。
刘裕指着远处东方,道:“以我们的脚程,明早便可以到达广陵。”
燕飞讶道:“我们不是要到豫州去吗?”
刘裕道:“我们当然会到豫州去救淡真,不过先要去广陵打个转,见两个人。”
燕飞道:“一个是刘牢之,另一个是谁呢?”
刘裕答道:“另一个是孔靖,此人是我们成功收复边荒集的关键,且须你老哥亲自出马,让他得睹我们第一高手的风采,以增强他的信心。”
燕飞没好气道:“你倒懂得物尽其用,可是孔靖因何如此重要,我们现在不是有足够捱几个月的粮草吗?”
刘裕道:“孔靖当然重要,今次反攻边荒集,绝不是几个月内可以解决的事,慕容垂不会轻易放弃边荒集,如我们正面与他们硬撼,只是自寻死路。”
燕飞欣然道:“你似乎已智计在握,定下全盘反攻边荒集的计划。”
刘裕笑道:“一切都是师傅传授的,以前玄帅每次应付南下的兵马,采取的都是断其粮道,疲其人马的消耗战,仰仗的就是本身粮食充足。而现在唯一能供应我们粮食的,就只有孔靖这吃得开的大商贾,亦只有他能打通所有关防,为我们运送来自佛门的粮资。”
燕飞点头道:“明白了!”
刘裕一脸笑意地打量他,欣然道:“届时记得挺起胸膛。”
燕飞失笑道:“去你的!”
笑语声中,两人望东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