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江湖

作者:孔二狗

  “看我做什么!”肖开元心里暗骂了一句,下车了。肖开元很开心,以前很多自己搞不定而且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现在都已经能够搞定而且敢于坦然面对了。

  在以往的二十多年里,肖开元绝对是父母和所有老师眼中的好孩子:不爱说话、学习成绩好,勤奋、诚实老实,从不惹事生非。但是这样的“好孩子”到了社会上缺陷就暴露出来了:没主见,做事不懂得圆滑,缺乏领导气质不能服众……

  肖开元现在变得有点坏,或者说,肖开元变得成熟了,甚至成熟得都有些世故了。过去的那段日子所经历的事,让肖开元不得不“坏”,不得不“成熟”,不得不“世故”。

  出了地铁到家的这段路上,肖开元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这次接电话的不是妈妈,而是爸爸。肖开元拨这个电话时心里很踏实,也只有拨这个电话时他心里才踏实。

  “又是才下班?”

  “是啊,马上就要到家了。”

  “你妈妈不是说让你注意身体吗?你不能总这样熬啊!”男人老了,有时候比女人还爱唠叨。

  “工作忙,忙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上次我在报纸上看见说,有的白领工作压力太大,然后……”

  “我肯定不会,你放心吧。”

  “这我倒是放心,那你现在生活怎么样?”

  “我一切都好,很好!”

  如果爸爸知道了现在肖开元的生活状态,恐怕得急出心脏病来。肖开元可能没注意到,他现在好像已经撒谎成性了,有善意的,有故意的,反正习惯性的不说真话,那个以诚实著称的肖开元已离他越来越远。就今天晚上回家这一路,肖开元说了多少假话,恐怕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不说真话”成了肖开元的“成熟后遗症”。

  “你什么时候回家?自从过了年,你还没回家呢。”

  “我这周末肯定没空,要么下周末吧。”

  “那你下周一定回来。”

  “没事儿我应该回去。”

  肖开元也想家,但他现在有点不太敢回,他怕看到父母慈爱且寄托着希望的眼睛,他真怕。

  

十二、我想放弃做梦的权利

 说了一晚上假话,肖开元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舒服。从前两年的单纯诚实走到今天的谎话连篇,虽然是生活所迫,但肖开元在心理上还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变成这样。所以,他一早起床就给二狗打电话,无关痛痒也没关系,关键是要说几句真话,发自肺腑的,中和一下他昨天说的假话。“二狗,你还睡呢吧?今天你肯定又迟到了。”

  “别烦我,我睡的好好的。我不跟你说了么,我在我们公司有特权,可以比别人晚敲卡。”

  “你别吹了,你那所谓的特权还不是用你昨天晚上加班换的。你们公司晚上九点以后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可以晚去一小时,我知道。”

  “你知道我是用晚上加班换的,还吵我?你烦吗你?我是昨天加班到了十二点,我今天一上午都可以不去上班!你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行啊,挺认干啊,二狗你什么时候升职做总监啊!就你这么干,快了吧!”

  “你到底有事没事儿,没事儿我挂了。我不升!没你那么官迷,现在这点活儿已经够我烦的了。”

  “我昨天也加班了,乘地铁回的家,到家的时间不比你早多少。”

  上海的外资公司一般都有这样的规定:加班到晚上八点或九点以后,打车回家可以报销。但是肖开元从来就不占这便宜,无论加班到多晚,只要有公共交通,就一定会乘公共交通回去,宁可自己花几块钱,也不去占公司那几十块钱的便宜。尽管肖开元已经落魄到了现在这种田地而且变得没几句真话,但是这是他的本性。本性中的挺多东西还是挺难改变的。而且,外资的咨询公司多数都是弹性工作制,假如前一天晚上加班到很晚,那么第二天肯定可以有一到三个小时晚去的权利,但是,肖开元从来没行使过这个权利。二狗不一样,二狗有时候是故意加班,就为了第二天早上能多睡一会儿。

  “你现在工作怎么样?”二狗彻底被肖开元吵醒了,干脆就电话聊吧。

  “还不错,骆三郎么,你知道的。”

  “那你现在生活怎么样?”

  “兜里还一百块钱,交通卡上还有一百块钱,每天中午十二块钱的盒饭,晚上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两天一包烟……”

  “靠,都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了?我说给你拿几千块钱你先花着你不要,你那一百块钱能撑几天……”二狗万万没料到肖开元已经潦倒到这地步了。

  “饭还是吃得上的,我也有张信用卡可以取现,这你别担心。我晚上不吃饭的原因不是为了省钱,我是吃不下。”

  “……”二狗也清楚肖开元为什么吃不下饭。肖开元的事儿,如果放在二狗身上,二狗也同样会吃不下饭。

  “二狗啊,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梦见谁了?”

  “谁也没梦见,就梦见了我自己。梦见我大冬天的一丝不挂,跟耶稣似的被绑在一个大铁环上。人家耶稣那是十字架,我这是铁环。那铁环特别高,起码有二三十米,我就被绑在铁环顶上。我梦里好像是黑天,根本看不见底,也不知道绳子绑得是松还是紧,我两只手抱着那铁环,一动都不敢动,我腿上的大动脉好像是被割开了,血不停地往下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叫也叫不出,想哭也哭不出。最后,我就吓醒了,醒的时候一身冷汗。”

  肖开元做这样的噩梦,一点都不奇怪。他一丝不挂是因为他早已经身无分文,他最近这段日子就是活在滴水成冰的隆冬,一直就是在恐惧中流血,直到今天,他还要每个月还人家的利息。他的血还没止住,他工作的造血功能大概只能跟利息相抵,而以前失的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补回来呢。十年?二十年?一辈子?这是黑天,他看不见底,真的看不见。

  二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在大铁环上是怎么回事儿?二狗你认识会解梦的吗?”

  “不认识。”

  二狗想,就你这梦还用去找解梦的?这分明就是你现在处境的真实写照。难道还会有解梦的能解出来你肖开元光腚绑在铁环上说明你快和耶稣一样成为上帝了?

  “不认识啊?我也不认识。不过我那新公司有个会看相的……”肖开元开始向二狗介绍冯然了。

  “哈哈哈哈哈!”听完肖开元的介绍,二狗大笑。

  “哎,你说说我,我前天晚上看完冯然那东西,做了一晚上淫梦。”

  “淫梦总比噩梦好。”

  “我最近总做噩梦,淫梦是太少了。现在在我看来,做淫梦是人的福利,做噩梦是对人的惩罚。我受到梦的惩罚太多了,我准备放弃我做梦的权利了,连福利一起放弃了。”

  “你想放弃就能放弃?”

  “……你嘴里就不能有句好听的话?先不跟你聊了,我洗澡刷牙去了。”肖开元把电话挂了。

  二狗听完肖开元的这个梦,就能想象得到他每天生活得有多抓心挠肺。而且,肖开元肯定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恐惧到连做梦都想逃避了。就这样一个人,每天还要去面对繁重的工作,还要管那些不怎么成器的手下,究竟有多苦,肖开元自己心里明白,尽管他总是装作若无其事。二狗想起了二狗妈妈的童年。由于二狗的外公曾经在国民党政府和军队里做过文职,“文化大革命”中经常戴着“反革命技术权威”的高帽被押上街批斗。二狗妈妈当时入了红小兵,怕被同学知道外面那个正在挨整的“国民党”就是她爸爸,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的焦虑中度过,时间久了,二狗妈妈就有了心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