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水如天儿

    商细蕊在汽车里拼了老命的啃那两只手指甲,啃完了呸呸地往外吐唾沫。程凤台怕弄脏了他那汽车,丢给商细蕊一串钥匙,商细蕊用钥匙棱把十只指甲刮得稀花,他倒很知道为人师表,在学生们面前要注意仪容整肃。程凤台一路上逗着他说话,问他:“你去上些什么课?要你在黑板上写字怎么办?会写吗?”商细蕊一律从鼻子里哼气儿作答。到了地方也不与程凤台道别,把钥匙往程凤台怀里奋力一掷,像丢出一枚手榴弹似的,砸得程凤台胸口疼死了。他也没有觉得商细蕊是在不高兴,只觉得这戏子重手重脚的让人吃不消,扭头找范涟他们商议堂会细节。常之新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抬不动商细蕊,也没有表现得怎样失望。程凤台却过意不去得很,大包大揽道:“商老板紧赶着新戏和侯玉魁的诞辰,确实有点忙不过来。不过大舅兄你放心,水云楼能叫上的我都叫上,其他的好角儿也看着来两个。再把我姐姐也请来,准给你丢不了人!”

    常之新那上司来北平就是冲着曹司令。曹司令夫人如果能到场,岂止是丢不了人,简直是太有面子了!常之新也不是善于花言巧语的人,与程凤台拱手道谢,并且亲自给他斟了酒碰了杯,只说全权托付,酒杯到了范涟跟前转了个弯,笑道:“表弟你嘛,我就不谢了。”一杯酒喝下去,喉咙里难耐地咳了两声。程凤台与范涟都看得出,常之新的工作是把他给累苦了。

    商细蕊在燕京大学的校园里信步走动,此时已到了十月底,原本郁郁青青的草木都已谢尽了,只留一泓湖水还是碧绿的。商细蕊在园子里绕了几圈,也没能找着教室,心里急死了,杜七的脾气犯起来可是要生吃活人的!忽然就听见身后一声:“细蕊!你怎么会在这里?”转头一看,是盛子云。

    盛子云在此地看见商细蕊,心中一阵激荡,他几乎以为商细蕊是来找他的了!试探着问了一句,商细蕊道是来替杜七上课的,盛子云马上讪讪地掩饰着失望,说:“杜教授的课已经开始了,我带你去。”随后把商细蕊带到杜七的课堂上,自己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来。这也不是他的选修课,他就是为了看着商细蕊。

    商细蕊来迟了一点,杜七在镜片后面觑着眼睛,狠狠地往他身上溜了一遍,随后用眼神轻轻地抽了他一嘴巴,扭头向学生们一笑:“先生我呢,理论知识虽然扎实,但是舞台经验不足。今天就给你们请来一位舞台经验丰富的京剧表演家商细蕊商老板,请商老板给你们讲讲什么是舞台艺术!大家欢迎!”说完一把将商细蕊拽到讲台上来,对他附耳一句:“按我给你的题目往下顺着说!”自己站到一边去,抱着手臂笑眯眯瞅着他。

    底下坐的学生们久已知道他们的老师杜七给商细蕊写戏本子的事,并且常常追去听新戏,抄戏文,把心得体会写在论文里当作业,有好些都是商细蕊的熟面孔了。今天易地而处,一样也是台上台下,商细蕊却犹如钩搭鱼鳃,难发一言,脸一点点地涨得通红,把杜七给他预备的题目全忘干净了!大家仰头等了半天不见他吱声,便交头接耳地嬉笑议论起来。杜七上前一扯他袖子:“你怎么回事!戏台上唱戏不是挺利索的嘛!”

    商细蕊还委屈呢,心想讲台哪能和戏台比,悄声道:“可这儿也不能让我唱着说啊!”

    杜七马上清了清嗓子,口若悬河扯出一篇古典文学的前言,然后抄起笛子,撮着商细蕊唱了一段汤显祖的词,在同一曲牌下,又唱了一段杜七自己写的词。商细蕊拧开了嗓子眼,心里一松快,往下全好办了。杜七让学生们向商细蕊提问题,学生们比商细蕊年纪小不了四五岁,因此毫不挂怀他的如日声名,互相一开话闸就活泼起来了。有学生问他演与唱孰轻孰重,商细蕊一手支在讲台上,充满学究气的侃侃而谈:“我认为啊,上台做戏,座儿一眼放来,看的先是你个全乎人,随后才是听。所以只要情绪满了,哪怕唱左了一两个调、抢了板子也不是大事。情绪满了,声气儿里都透着个精神,这角色才能像!压着心绪每一句都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的,灌唱片倒是好听,上了台就未必是美事,那就容易乏味了。”

    下面有学生道:“这么说,您也有情绪满了却唱左了调儿的时候吗?”

    商细蕊道:“我没有,我可以兼顾。既然能够唱好它,为什么不唱好它呢?为了一头舍了另一头,都是能耐还没修到家。”

    盛子云坐着不停地点头,很是受教,心里翻来覆去地又把商细蕊跪拜了一遭。杜七在黑板上写下龙飞凤舞的“精气神”三字,敲打着黑板向下说道:“商老板说得好。不单是上台唱戏,这世上任何艺术,乃至你们做文章,归根到底就是做的精气神三个字!我看你们的文章,就不爱在字眼里挑毛病,谁能把这份精气神写出来,在我这里,谁就是甲等的!当然了,精气神之外,字句若也能精益求精,才是真的高人!”

    商细蕊点头:“你们的字句就是我们的唱腔,得靠苦功夫练!”

    学生问道:“精气神得怎么才能有呢?”

    商细蕊铿锵道:“精气神练不了,那得靠祖师爷赏饭!”

    这句梨园行里的切口,把学生们都听纳闷了。商细蕊的祖师爷和他们念书的不打交道,还能跨行越界给他们赏下饭碗么?杜七连忙补充道:“商老板的意思是,精气神得靠沉思和领悟,是一种厚积薄发。”

    在座学生一齐点头,觉得受益匪浅。这堂课本来可以照这样的趋势,和和美美地直到终结。但是杜七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商细蕊陌生生兴冲冲,就与他的学生们争辩起来了!商细蕊一定要说天赋的作用大过一切,大器晚成的皆是庸才。学生们不买账,仗着熟读典籍,拿出许多大器晚成的例子来反驳他。商细蕊可不认得那些文学家,也不知道他们的文章到底做得怎样,直到听见《西游记》。《西游记》他是烂熟的,小时候《闹天宫》、《闹龙宫》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沙桥践别》是他义父商菊贞的得意唱段,实在无法说此书不美,想了想,给自己想到一个驳点,道:“那是因为吴承恩早年考官考迷了,写西游写晚了。他要是早动笔,早就成角儿了!”

    下面有几个女学生轻轻笑出来,把商细蕊的脸又给笑红了。男学生看他害羞了,也不好意思再争辩什么。杜七摘下眼镜,道:“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下个礼拜一交来三千字的随堂笔记。今天提早散课吧!班长过来一下。”杜七与班长交代事体,那边早有女学生热情洋溢地将商细蕊团团围住,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甚至不问自取,把商细蕊的折扇展开细看。盛子云备有一肚子与商细蕊修好的话,这下也没法说了。杜七完了事,将女学生们打发走,笑着一把握住商细蕊的手腕子:“好你个蕊哥儿,叫你来上课,你来和我的学生吵架玩儿,现在还敢勾搭女学生。”

    商细蕊事后也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他自己虽然不够成熟,但是却很看不起那些不成熟的青年人,心想同这些丫头小子有什么可争论的呢?太幼稚了!他可是商大老板呀!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才看不上她们呢!”

    杜七攥着他往外走,道:“咱们去湖边走走,我和你说些话。”

    他们两人俱是苗条风流的身姿,并肩在湖边散步私语,映着那落日与湖光,远看简直像一对美好的同性情侣,登对极了。盛子云遥遥地跟在他们身后,驻足望了他们一会儿,商细蕊刚才走的时候,招呼也没和他打,好像压根就把他给忘了。反正商细蕊不管同谁好,都不会同他好。他在商细蕊心里是没有分量的!

    盛子云想到这里就恨得心都痛了,抹了一把眼泪,回身走了。

    程凤台纵有千般万般的混蛋,独有一点好,为人从来不负朋友,相当的仗义。周香芸唱堂会是没有经验的,程凤台不放心他,之后每天来找商细蕊的时候,都要拿出一大半时间专门来听周香芸练习两句。程凤台这样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地盯着另外一个戏子,商细蕊可受不了!一会儿摸头一会儿捏耳朵的和程凤台打岔,后来干脆和着周香芸的戏词儿唱。他一开嗓子,好比一只金凤凰在芦花鸡面前抖开了翅膀,周香芸立刻黯然失色,被遮得听不见了。程凤台捉着他的手拍了拍,笑道:“商老板不要捣乱,这在听小周子唱戏呢!”商细蕊怒吼道:“我捣乱?!”马上又被程凤台按住了嘴,那眼睛净还盯着周香芸瞧!把商细蕊气得一言不发,之后程凤台再逗他,他也爱答不理了。但是因为商细蕊的性格有时候是爱闹别扭的,程凤台也就没有往心里去。

    程凤台听周香芸的戏,听来听去只觉得每一出都差不多,自觉是分不出好赖了。那天下午水云楼没有戏,后台早到的戏子们便聚在一起吃点心。程凤台逮着范涟也一块儿来了,范涟很懂戏,周香芸被他指挥着唱这唱那,唱了半天,还没有选好堂会要唱的剧目。程凤台向沅兰笑道:“大师姐也得串一出。”沅兰这时候已经隐隐地察觉出商细蕊的醋意了,吓得直摆手,心想老娘才不干这份得罪班主的买卖呢,老娘还得在这儿混呢:“我哪行!这阵子上干火,这不还在吃安宫牛黄丸呢!”程凤台听言也没有强邀她。接着范涟终于给选定了两折戏,周香芸最红的《昭君出塞》和《钗头凤》。程凤台笑嘻嘻地问商细蕊:“商老板,你看这两出放在堂会上怎么样?吉祥不吉祥?”

    商细蕊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不冷不热地说:“不怎么样,就这样吧。”

    周香芸很紧张地望着商细蕊,商细蕊向来对他的戏是很赞赏的,现下这个口吻不知是什么意思,他疑心自己是没唱好,商细蕊嫌弃他出去丢人了,心里很不安,程凤台却笑道:“好,商老板说这样,那就这样定了。”又道:“到时候水云楼的戏可得避着这两出,商老板再借两件好行头给小周子穿穿,恩?”说着居然亲自过目周香芸当日要穿的戏装头面,把一件戏装往周香芸身上比划着。

    商细蕊猛然蹙紧了眉毛,狠狠地盯了一眼周香芸,喉咙里哼出一声粗气。可怜周香芸,从来是任人摆布的角色,自个儿一点做不得主,居然还被吃上飞醋了,心中朦朦胧胧地明白自己这回接了一个捅篓子的差事,轻轻喊了一声班主。商细蕊向他一挥手打住他的话,理也不要理他,转身自顾吃点心,心里恨得要命,大口大口吃得呼噜呼噜,勺子把碗底刮得滋啦啦一片山响。周香芸听在耳中,就觉得这每一下像是刮在他的后脖子上,冰凉刺骨的,甭提有多瘆人了。

    沅兰看着这出有趣,望着商细蕊笑得很微妙。范涟琢磨着沅兰的微妙笑意,心领神会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程凤台。程凤台还在那检视戏装,对戏子们的心思毫无察觉。范涟低头悄声道:“别怪我没告诉你,你们家唱戏的大爷可吃醋了啊!”

    程凤台扭头看看商细蕊,看他吃一碗点心吃得像猪拱槽似的,仿佛一切如常:“他吃醋?他吃谁的醋?”

    范涟啧了一声,道:“跟我装糊涂是吧!别自找倒霉!”

    程凤台觉得商细蕊并没有值得吃醋的理由,他也不曾特意照应周香芸什么,只因为周香芸不具备唱堂会的经验,怕会有差池,帮着把把关,说穿了全是在为常之新尽力。但是这层原因是无法说出来的,想了想,还是以防万一的好,走到商细蕊身边,与他耳鬓厮磨地说:“商老板,我帮小周子准备堂会,你吃醋啦!”

    程凤台一下子说中了商细蕊难以启齿的心中所想,让商细蕊措手不及。他越是被戳中心事,越是要猫盖屎一般,把这件羞人的心思掩盖起来以免跌份,大惊小怪地说:“这有什么可吃醋的!开玩笑啊!捧我的人满坑满谷,我都应付不过来他们!还差你伺候我?你又不懂戏,要你干嘛用!走开走开,挡道了!”说着又去盛了一碗点心埋头吃起来。

    程凤台道:“那为什么商老板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商细蕊道:“太忙,忙得累死了。还要改戏服,烦心!”

    程凤台观察了一会儿商细蕊的表情,倒不觉得他是在嘴硬,笑道:“我说也不至于,商老板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好处没得过,能跟个小孩子计较嘛!”想了想,又道:“干脆你再把腊月红和小松子小梨子也借给我压压阵吧,我怕小周子怯场。”

    商细蕊顿时气得碗里的点心都尝不出个甜滋味了。这时候,另外一个相熟的戏班管事正好找上门来,向商细蕊借两个戏子唱《商女恨》,因为数遍北平的戏班子,只有水云楼的旦角最多最好,借走两个也不耽误水云楼自己的戏。而且商细蕊今非昔比,可不是过去被泼开水的时候了,新戏是唱一出红一出,跟在他后面拾渣子,票房肯定错不了。过去遇到此类事情,商细蕊念在平日的交情是一定会慷慨相助的。但是这回来人是借不成了。杜七早有话撂在这里,说是古人的戏本子谁爱唱谁唱,谁都管不着;他杜七的戏本子,不许人家随便唱。商细蕊曾经热心地借出戏服与戏子帮人演了《怜香伴》,谁知对方两位主角演得相当不好,篡改了杜七的本意。杜七跑去看了一眼,才一眼就起堂了,回来直奔后台,把商细蕊骂了个臊眉耷眼,狗血喷头,并且砸了一面大镜子。此后商细蕊就学乖了,不敢再干吃里扒外的事了。

    这种回绝人的话,让沅兰她们去说最好。今天偏偏遇上商细蕊心里呕血,憋着的那一口火气,全哈在人家掌事头上,非常生硬地说:“我借不了,七公子有言在先不让我借。我劝您最好也别动他的戏,他知道了不乐意,在报纸上写两句不好听的,平白让你们角儿受委屈。”

    程凤台和沅兰他们全都诧异地向商细蕊看过去。头一回见他口角这样锋利,不借就不借吧,还刺应人一句,可不是他往常的为人。

    掌事的碰了个硬钉子,脸上依然带着恭维的笑意,无比的诚恳:“商老板说的是。毕竟如今能和商老板齐头的角儿是难找了。七公子器重您,仰仗您,除了您看不上旁人,那是合该的!咱们不敢争什么,咱们只配跟您后头喝口汤。就是喝口汤,也得看您高兴不高兴往下赏不是?”

    几句话听得程凤台和范涟听得尾巴骨都发麻,这号小人嘴脸他们两个可是看得够够的了!沅兰也撇了撇嘴,一摇脖子。商细蕊却很是受用,神色缓了一缓,语气也变了,说道:“你们要实在想演,记着先和七公子招呼一声,他生气了我是劝不住的。”

    那掌事的答应着去了。商细蕊对着镜子开始化妆,程凤台把周香芸丢给范涟调教,自己靠到商细蕊身边,道:“商老板,你刚才可不该那样说话。”

    商细蕊含着一股硬气:“我怎么样了?”

    程凤台笑道:“你们梨园行里的都人是什么缺德模样,你该比我清楚。虚情假意又心眼小,一句话能恨你一辈子。”

    商细蕊现在心里不宣忿着,看他什么都不对付,抓住话茬就开火:“照你这么说,我们梨园行就没有君子啦?我也是唱戏的,我也小心眼啦?”而他现在的作为,正是在小心眼着。程凤台心想你绝不小心眼,你是缺心眼!笑道:“哪能呢!俞青不就是个君子吗!杜七虽然与我不和,但他也肯定是个君子。”俞青不是正根的戏子,杜七压根就不是戏子。说来说去,程凤台就是在他们这行里挑不出两个心术正直的,一手摇了摇商细蕊的肩,笑道:“尤其商老板,大大的正人君子!”被商细蕊啐了一口。

    到了真正堂会那天,程凤台八点半就起床了,起床打了三百多个哈欠,开始翻箱倒柜找衣裳。今天他担任着戏提调的职务,往常看商细蕊的堂会,戏提调都是长袍马褂,八面玲珑,满口的行话,他今天也要打扮得地地道道才是。二奶奶进门来吓了一跳,把他从箱子里拽出来:“你这是找什么呢!看你翻得这通乱!狼刨窝似的!”

    程凤台道:“我找件长衫穿。”

    二奶奶指挥着丫鬟一边叠衣裳,一边没好气地数落他:“你几时做过长衫了?成天穿得个洋鬼子的皮!”

    程凤台挠挠后脑勺思忖片刻,想出一个主意,叫一个丫鬟去传话:“你去告诉家里的院丁花匠厨子们,谁有像样的长衫赶紧拿一件来给二爷穿,二爷重重有赏!”

    丫鬟知道他们二爷是想一出是一出没溜儿的主,不敢应声妄动,只拿眼睛瞅着二奶奶示下。程凤台啧一声道:“还不快去!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吧?”丫鬟笑盈盈地空口答应了一句,还是不动身,直到二奶奶冲她一抬下巴,她才飞奔了出去。家中仆从听见二爷悬赏征集长衫,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但还是踊跃地贡献出了自己仅有的好衣裳。老葛的媳妇听见这话见钱眼开,翻箱取出瑞蚨祥定做的一件宝蓝色团寿图案的长衫。老葛长年跟着程凤台,也是西装皮鞋的打扮,没有上台面的长衫,这一件原本是准备寄回家乡去给她公公做寿衣的。

    老葛拦着她急道:“太不吉利了!”

    老葛媳妇瞪了丈夫一眼,道:“有什么不吉利的!冲一冲转转运,兴许更发财呢!他一个假洋鬼子,哪懂这些呀!”把衣裳往老葛手里一放:“你快给送去!别叫人抢先了!”

    老葛不敢违逆家主婆的话,额头津着汗,捧了衣服献给程凤台。程凤台果然是个福寿双全的人物,在一众绫罗绸缎里,一眼就相中了此件,拿着往身上照镜子一比,很衬他的脸色,立刻就让取钱打赏。老葛不敢接钱,不安道:“二爷,这恐怕尺寸有点不合适。”

    程凤台看他一眼:“是吗?”一头就要穿着试试。二奶奶一声喊住他,老葛心里一激灵,以为破了案了,二奶奶却道:“你先把那衬衣给脱了!桂花,伺候二爷换衣裳!”有老葛这样二门之外的仆人在场,二奶奶是绝不会与程凤台有亲密举动的。

    程凤台由丫鬟服侍着,终于扣上了长衫上所有的葡萄扣,对着镜子照得欢天喜地的。下人们都觉得二爷真是太没有见过世面了,穿一件绸褂子能把他美成这样。程凤台一指老葛,丫鬟把大洋塞他手里,老葛还要推脱,程凤台道:“你是不舍得,还是嫌不够?”老葛才勉强收了,刚往外退,范涟进来了,迎面对老葛竖起一只大拇哥,向外一比划,笑道:“快去把车开出来等着吧,我的车就不开过去了,坐你们的。老孙那儿的街面太乱,停那回头给碰花了。”程凤台瞧了瞧他,嫌他惜物的脾气太鸡贼,冷哼一声:“我的车那也是好车!给你当电车那么凑合!”

    范涟扭头一看他,眼前一亮,斗嘴都忘了,嘴里哎呦喂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姐夫!好啊!换行头了啊!你别说!这一身真是……真让我想起我爹来了!”

    范涟的爹也是二奶奶的爹,二奶奶不由得也向程凤台看过去,日日相对十多年,她可从来没觉得程凤台长得像她爹。

    程凤台学着相声里占便宜的话,说:“那还不快叫爹?”

    范涟叹为观止地说:“真像我爹挂墙上那张照片儿的扮相!”程凤台没听出他的意思。范涟一手拽着他的袖子,看清了上面的团寿暗纹,更加摇头赞叹:“这一身可真够神气的,整个儿跟出大殡似的。赶明儿穿着它,我给你拍张照,早晚有你用得着的那一天!”

    程凤台算是听明白了,被嘲讽得又气又笑,按住范涟就要踢他一脚。二奶奶可忌讳这种话,怒斥道:“你说的是什么!到这儿来满口胡吣!”范涟不敢再开玩笑,岔开话道:“姐夫,你知道你这一身还差什么?就还差一双布鞋,没有穿了长衫还穿皮鞋的。”受他的提醒,程凤台一叠声的又要去征集布鞋了。范涟赶忙拦着他:“得了得了,哪儿有时候给你簪花抹粉的啊!咱们还得先去……”他想到他姐姐,把水云楼仨字给活吞了,道:“还得先去接周香芸呢!”笑着向二奶奶道:“大姐,我们走了,干正经买卖去了!”

    二奶奶翘翘嘴角,才懒得理他们的猫腻。

    程凤台脚蹬皮鞋身穿长衫,终于也没能凑齐一身地道的中式装扮,但是因为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路上强迫范涟承认他穿长衫也很英俊。范涟坚持认为他更像是躺棺材里出殡来的,一旦活动,则像是诈尸的。把老葛的冷汗都听出来了。程凤台不跟他置气,笑笑说:“你这叫不懂欣赏,等会儿让行家来评评就知道了。”

    等到了水云楼那么一亮相,还真引来了众人的一致称赞。沅兰十九和几位师兄们,都夸程凤台穿长衫比穿西装风度好,又说这个颜色漂亮。懂事的人把商细蕊拉过来,往程凤台身边一推,抚掌赞道:“你们看看,这俩人这打扮,这相貌,一个潘安,一个宋玉!站一块儿多般配呀!”

    程凤台听了很高兴,低头附在耳边问商细蕊:“商老板,我这么穿,还行吧?”

    商细蕊本来被夸得也有点高兴,程凤台这一身穿的,他看着真是顺眼!本来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杀猪的,跟着理肚肠!程凤台与他相好,须得穿衣打扮由内至外与他协调,才是“他的人”!正想赞两句,那一头周香芸已经做了王昭君的打扮,化好妆过来了。商细蕊最后还是忍不住赌了个气,不肯把化妆梳头的师傅借给他们带去堂会,两个戏子一律化妆梳头了以后再走。商细蕊看到周香芸羞羞怯怯拿眼睛瞅着程凤台,叫了一声二爷,他就气不打一出来,程凤台的衣裳他也瞧不出好了,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骚气,转头再把周香芸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见周香芸穿的还是他旧日替换下来的行头,便冷声道:“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说完转身走开了。

    这一句话兜进了两个人。周香芸大受打击地往后退了小半步,觉得商细蕊是真不疼他了。程凤台也大受打击地挺直了腰。范涟悄声道:“哟呵,他这是冲谁呢?”程凤台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冲的谁,并且发觉商细蕊此时表现得阴阳怪气,笑里藏刀,指桑骂槐,很有一点他们梨园行中普通戏子的一贯作风。原来戏子们的那股拧着劲的精神气,全是从嫉妒和不忿上面来的,便是商细蕊,对着真正上心的事物时也概莫能外。程凤台看看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和他解释什么了,只得赔笑冲他大喊了一句:“商老板,我们走了啊,晚点儿我来找你!”商细蕊当着没听见一样。

    等程凤台一走,商细蕊就开始坐立不安了,他也不冲人找茬发脾气,自己爬上爬下,踢踢打打,小脸拉得老长,之后挽起袖子拿一支红缨枪在后台里练功,把戏子们都吓死了。又过了个把钟头,杨宝梨落在他眼睛里,拿红缨枪的镴枪头追着扎他的屁股蛋子玩儿,把闹得杨宝梨满屋子乱窜,哭喊班主欺负人。沅兰被吵得耐不住了,笑道:“班主,小周子第一次唱堂会,你真放心啊?”

    商细蕊傻乎乎的,没认出来这是个台阶。沅兰又说:“我觉着你该跟去看看,别让那小周子丢了咱们水云楼的脸。孙主任的新宅子离这也不远,几步路的事儿。”

    商细蕊丢了红缨枪,整了整衣裳,把袖子放下来:“我是有点不放心,这小子一直挺丢人的。”

    沅兰道:“那你还不快去瞧着点儿!”

    杨宝梨捂着屁股蛋子,也在身后哄着他出门:“班主您快去瞧瞧!小周子别唱砸了!”

    商细蕊就这样被他们心甘情愿地推出后台,杀去孙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