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水如天儿

    小来那一锅红枣银耳汤放在灶上炖了几个钟头,早已熬得稠化了。她一直竖着耳朵在那提心吊胆地听动静,猜想两人这回免不了一顿好闹,说不定还要动手。不料二人搂着抱着,悄无声息在暖暖和和的被窝里一觉睡到近午才起,醒来之后,商细蕊首先隔着窗户喊了一声要吃的,神气也很平常,不像是吵过架打过架的样子。小来连忙盛了两碗银耳汤端进来,她松了一口气,心里莫名地有些高兴。

    商细蕊淅沥呼噜吃了一碗,又去添新的,吃过两碗程凤台才起床,慢悠悠地一边洗漱,一边说:“别吃撑了。这阵子咱们俩都忙得够呛,今天我带你出去走走,吃西餐,看电影。”

    商细蕊快乐道:“我要先去天桥!再吃西餐!”

    程凤台擦着脸,笑道:“瞧你这点出息!天桥有什么可玩的!”从商细蕊的饼干罐子里翻出一沓子毛票和铜钱,仍是很顺从地与他去了。商细蕊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程凤台却是怀有一种散心的情绪,脑中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事情,再看天桥这番热闹劲头,都是多看一眼少一眼,还未离别就惆怅了。二人瞧瞧杂耍,再去听听相声,周围的短打扮看见程凤台,先把他的西装皮鞋瞧了个够,然后自动地与他们维持一小段距离,仿佛是怕被他找茬子讹上。

    程凤台对商细蕊轻声笑道:“我又忘了,我该先换上你的褂子,再来逛天桥。”

    商细蕊也道:“是啊!你这一身太遭贼啦!”他们想到过去在天桥遇见小偷的事,会心一笑。说相声的在那使劲卖弄着嘴皮子,讲过一段低俗无比的笑话,逗哏的用扇子打了捧哏的脑袋,大家都笑了,程凤台也笑了,唯独商细蕊皮笑肉不笑似的,翘一翘嘴角冷冷一哼,好像那些包袱都不值一提,流于下乘。他们下九流的作艺行当,论起来都是隔山隔水的师兄弟,商细蕊往这一站,就把自己当成是大师兄了,可没有那么容易得到他的赏识。

    逗哏的把手抄在袖子里,向捧哏的使了个眼色,捧哏的手心冲下扣着小铜锣往人群里扎,逗哏的一面笑脸说道:“刚才给老少爷们逗了个闷子,有的爷看咱俩寒碜,笑了;有的爷呢,他说了,他待会儿再笑。要说撂街卖艺不容易,哥俩这还饿着肚子,您各位抬抬手,赏个一毛二毛的,够咱们老哥俩收了摊吃一碗热汤面,哥俩就念您的好了!这就是养只鹩哥,叫上两句恭喜发财,您还得喂把子粟米粒儿,何况咱这七八尺高的大活人呢您说是不是?吃饱了饭,才好给您解闷,给您唱大戏……谢您赏了!您来年金玉满堂呐您!”

    小铜锣到了商细蕊面前,商细蕊眼皮子往下夹了一夹他,无动于衷。小铜锣很识相地转到了程凤台这里,程凤台立刻就要掏钱,被商细蕊按住了,道:“他还没唱大戏呢!”

    程凤台知道他的脾气怪,只好把手再从裤兜里空着拿出来:“几块钱的事,你还计较。”

    捧哏的见这一位坏人好事的小爷绸褂子裹满身,毛围脖遮了下半边脸,穿得挺考究的,像个少爷家,怎么还这样小气,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又去向别人讨钱。一轮讨下来,逗哏的把钞票角子塞到帽子里,笑道:“刚才我听见了,有位小爷叫着唱一段,咱这就唱一段!”

    下面立刻有人起哄,报出几个京剧与评戏的著名唱段。商细蕊也跟着嚷嚷道:“来一段侯玉魁的!《文昭关》!《文昭关》!”他一声儿能盖过其他杂人百声儿,满场的只听他这一声儿。说相声的自然也灌了满耳朵,挺不忿地抹了把鼻涕,心想给钱的时候没你,这时候有你了?一个大子儿没花,还想点戏听了?姥姥的!懂不懂规矩啊!他们都是很调皮的街头混子,不好硬来得罪客人,又不想让商细蕊如愿,便笑嘻嘻地背道而驰说:“好嘞!我听见那位小爷点的戏了!咱就照小爷的吩咐,来一段商细蕊的《王昭君》!”

    底下一片哄笑。程凤台搂了一把商细蕊的腰,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中的意味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商细蕊在心里嚎了一声,把脸更往毛围脖里缩了缩,还挺期待的。

    逗哏的张嘴起了个调儿,起高了,清清嗓子重来,再一开口,还是高了,试过三四遍都不是味儿,就有人拆台发笑,逗哏的不等人嘲讽,先嘀嘀咕咕自嘲道:“商细蕊,商老板……商老板的嗓子可要人命了,前天玉皇大帝搂着王母娘娘睡觉呢,他愣一嗓子,把凌霄宝殿的玉瓦片震下一块来,砍破了二郎神的脑袋,疼得呀,三只眼睛一块儿淌眼泪……”

    人群中有声音说:“怎么就砍着二郎神了?”

    逗哏的不耐烦道:“二郎神扒窗户缝儿,偷看两口子睡觉呗!”这个笑话又俗气又不着调,众人笑过,捧哏的拉起胡琴,逗哏的道:“我可唱了,唱得可美了,你们仔细听着,和商老板都分不出真假!待会儿要把二郎神招来,你们可得救我!”说罢真就鼓足了气,唱了一段王昭君。他当然是唱得很不好,既不俏,也不亮,嗓子怎样先另说,一股俗不可耐的老娘们儿气让人受不了,还带着河北梆子的味儿。商细蕊不由得哈哈两声,心说你还敢学我?等着二郎神一戬子捅死你吧!

    人们本来跃跃欲试,一听之下就炸了锅,有人喊道:“说相声的!你唱的是哪门子的商老板!”另有人接话:“这不是商老板!这是商姥姥!”周围一片大笑。

    说相声的停了嗓子和胡琴,腆着笑脸,说道:“知足吧各位!刚才拢共得了一块三毛的赏!一块三毛哪听得着商老板?一块三就只有商姥姥!要再来一块三,就能听着商奶奶哩!”他说着,捧哏的又来讨钱了。这一次商细蕊从口袋里数了一块三毛钱给他,大概是想听听商奶奶。捧哏的道过谢,接了钱,更觉得这是哪户人家的小少爷,过年了学校放假溜出来玩,不然不能这么愣。逗哏的瞅了商细蕊一眼,招呼胡琴准备,笑道:“那就好好给爷们来一段柳活儿。”

    逗哏的认真一开口,唱的是侯玉魁的《文昭关》,气韵很足,嗓音很敞,商细蕊神色一变,倒是听进耳朵里了。程凤台出入梨园这几年,耳力总也练出来些,对商细蕊轻声赞道:“哟!挺不错的!”商细蕊认可道:“这架势,准是学过戏的。”凡是说相声的唱一段戏,没有说愣愣地唱完一整折的,拣出最精彩的段落,四五句就算完。人群里爆出几声叫好的。捧哏的再三下场来收钱,商细蕊掏了五块钱出来,给他搁在铜锣里。商细蕊自己最便宜的一张票是六块。

    商细蕊问道:“他唱的不错,你的胡琴也不错,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捧哏的不及逗哏的调皮可爱,一张刷白的书生脸,低眉顺目,很有点涵养和城府似的。他看在商细蕊掏钱多,不得不留下敷衍几句,但仿佛是不大愿意和一个少爷家过交情,欠腰笑道:“咱们哪配有个正经名字,说出来招人取笑。张三李四您随意,您叫一声,咱准答应。”商细蕊便也不好追问了,另说道:“听口音是天津人?”

    “是了您呐!”

    “准备在天桥待多久?”

    捧哏的笑了:“要吃得饱饭,留个一年半载也无妨。要吃不饱,过了年就回家去。”

    商细蕊点头道:“我得空了还来捧你们。”他很能体会卖艺人的艰难,从程凤台裤兜掏出卷钱,数了二十块添上。这回连逗哏的那位看得都是一呆,想过来道谢,商细蕊却转身走了。

    商细蕊这一扭过头,就与程凤台叹气,说侯玉魁的几个徒弟不像话,先是不如王冷一个姑娘家,现在看来,连街上说相声的都比他们强。又埋怨水云楼的几个师兄只知道抽鸦片赌钱嫖妓女,把嗓子都败坏了,及不上卖艺的嗓子中听。程凤台还有什么可说,哄着他宽心而已。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头走,冷不丁的商细蕊的手腕子就被人捉了一把。程凤台还没反应过来,商细蕊奋力就是一拽,直把来人拖行几步拽到眼前,那人还是狗皮膏药似的不撒手,一面唉唉叫唤道:“商老板,是我!是我呀!”

    老弦儿从野孩子那里得着信,听见说商细蕊在天桥,立刻飞奔过来找便宜。商细蕊见了他,又生气又恶心,又有点无可奈何,甩了好几下手才把他甩开,嫌恶道:“撒开!快撒开!你身上什么味儿!”

    老弦儿闻言,心虚地将袖口凑到鼻下嗅了嗅。他近来的生财之道,就是去城北乱葬岗扒尸首,横死的都是天冷冻死的路倒尸,身上当然没有值钱之物。但是有时候运气好,包金的牙齿,女尸的长头发、铜首饰,乃至好一点的衣服鞋子,都是可以拿来换钱的。老弦儿在死人身上都能榨出四两油来。这大冷天的,尸首都冻成冰棍儿了,好像不至于沾上腐臭气,如此嗅过之后,便又大胆地拉住商细蕊的手,恳求道:“蕊官儿,活菩萨,施舍两个钱来救救命,这天可要冷死我啦!”

    商细蕊皱眉道:“没有!”

    老弦儿摇摇他的手,既无赖,又可怜:“我刚才看见你给说相声的赏钱,好大方!一下就给二十块!蕊官儿是真出息了,要是早生几年,不得进宫里给皇上老佛爷进戏了吗?你干爹的俸米得留给你吃着!那还了得吗?四品的供奉!赵大脑袋见了你,都得给你打千儿!”

    提到这茬,商细蕊也不急着甩开他了,说了一句:“哦,我和九郎给皇上唱过戏呀,也没什么特别的!”

    老弦儿早知道这件事,旧事重提,就为了找话头恭维他,把商细蕊夸了个内外通透:“前几天的赵飞燕,我蹲在大门口听啦!蕊官儿,唱得好啊!我听着意思,比九郎当年还娇俏!”

    商细蕊被他搔到了痒处,羞答答地说:“哪里的话。九郎一定更胜于我,九郎是老了。”

    老弦儿说:“嗨!别的不说,就说如今唱戏都接了大喇叭,那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可听的?蕊官儿敢撤了喇叭用肉嗓子唱,就是真能耐!是真角儿!”

    程凤台知道这样一来一去,多久都没个完,把那卷零钱一整卷地朝老弦儿一抛,拨了拨手。老弦儿好似一只贪食的老狗,蹿起半身,就把钞票叼在手里。他得了钱急着去赌场,就不和商细蕊一个傻小子玩儿了,糊弄两句,倒退着小步跑了。商细蕊刚被他捧上瘾头,这样戛然而止,倒还有点失落似的。

    程凤台笑道:“零钱都花完了,我们直接去吃饭看电影吧。”

    商细蕊照习惯看看手表,一看哎呀一声,手腕子上空空如也,哪还有手表:“准又被老弦儿偷走了!”老弦儿偷了他不止一回,他拔起脚来就要追,气势如同一门小钢炮。程凤台连忙搂着他按住他:“算了算了商老板,回头再给你买一只,和那么个小老头计较什么。”忽然心中闪过一念,急道:“你那戒指还在不在了!”

    不知老弦儿是嫌戒指不好撸,还是觉得钻石太贵重,没这份狗胆下手,那只戒指还是好好地戴在手指上闪烁着湛湛蓝光。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在这侥幸的心情下,丢一只手表也没那么可恨了。

    程凤台道:“让你爱听他吹捧!这老头既然见过大世面,还能真心与你说戏?不过呢,既然是旧相识,人又落魄了,你接济接济也没什么,不必每次见了面都跟遇见鬼那么嫌弃。”

    商细蕊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接济!我一来北平就让他留在水云楼做事,他净出岔子!还偷东西,偷也偷得蠢,绞我戏服上的珠子送当铺,我能不发现吗?后来让他吃一口闲饭,他还撺掇小孩儿们抽大烟赌钱!为老不尊!活活气死我!”他握紧拳头扬了扬:“要换成个没交情的路人,我准把他抓进巡捕房!太讨厌!”

    程凤台侧脸听着,瞅着他微微笑。商细蕊瞥见一眼,问道:“看我干什么?”

    程凤台笑道:“我看商老板其实挺好的,也不是真那么没心肝。”

    商细蕊一扭下巴,不屑于回嘴。

    这天一连看了两场电影,在外面吃了两顿饭,完了开开心心回家,一敲小院儿的门,门居然开着。小来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是把门拴紧的,商细蕊疑疑惑惑地喊了一句小来,就听小来一连声地道:“回来了回来了!”钮白文脸色很着急地从里面大步走出来,迎面把商细蕊朝外推搡:“小祖宗!你可回来了!可等了你一下午!跟我走吧!路上和你说话!”他转头向程凤台挤出一丝笑:“二爷,劳驾您,还得借您的车一用!这七少爷不知上哪玩去了,现在还不来!”

    程凤台没什么可说的,三人上了车子,钮白文从车窗里探出头,向小来嘱咐道:“别管有多晚!七少爷一来就让他去梨园会馆,记着啊!”

    小来奔出来点头答应,神色也是很仓惶。

    程凤台玩笑道:“钮爷怎么了,哪有大戏,让咱们商老板去救场?”钮白文勉强笑了笑,他自己心里也很紧张,还要撑着给商细蕊宽慰,压低着声音,镇定道:“商老板,姜家老爷子可在梨园会馆里等了你一下午了,派人上家来催了三遍。待会儿你去了,他说什么都别顶嘴,听我的,啊?”

    商细蕊呆了一呆,才想起来姜家的老爷子是谁,不就是他那个有名无实的师大爷嘛!奇道:“他找我做什么?”

    钮白文嗨呀一声:“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老商爷的忌日?姜家在梨园会馆给老商爷摆了祭奠,把能请来的角儿都请来了,等不着你,谁都不许散。沅兰几个水云楼的要去上香,倒被拦外头了,我怕他们几个闹事,就把他们劝回去了……商老板,这势头不善啊!逼你单刀赴会,里头准有扣儿等着你!”

    商细蕊听得也有些忐忑,横想竖想,也没想到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得罪了这位师大爷,皱眉道:“难不成就是上回《赵飞燕》和《摘星台》撞了戏的缘故?也不至于吧!”

    钮白文道:“那谁知道呢!保不准就是这上头结的怨!”

    程凤台摇头嗤道:“钮爷,我就忍不住就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唱戏的人呢,单个儿看都是伶俐可爱,聚在一起就显出风气太差!勾心斗角,暗地里的小动作、小成算、小坑害,忒不上台面!男人涂脂抹粉地唱着唱着,都唱成了一副娘们儿心肠!”

    钮白文笑道:“二爷这是连我一块儿骂进去了。不过话倒是不错,咱们这行里的脏烂不上台面,外人看不了,我自己都嫌牙碜!”他一拍商细蕊的胳膊,又道:“您这一个商老板是与别个儿不同的,我和他半拉师兄弟好些年,受多大罪都没见过他对人起一丝坏心眼。他向来招人妒忌,人排挤他,造他谣言。他自个儿嘟着嘴,坐那抱着肚子怄气,一坐就是大半晌!这不是,他不害人,人就要害他吗?”这话把程凤台听得很舒服,他也正是钟爱商细蕊的与众不同,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没有通常戏子的复杂阴暗,同时心里也升起一股愤慨:好好的孩子,总欺负他干什么!情不自禁回头望了一眼商细蕊,对他笑了一笑。商细蕊倒是头一回知道,自己在钮白文心目中居然是这样一个窝囊废的形象,还什么抱着肚子怄气,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男子汉,让人无法认同。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追着惹恼他的师兄满大街痛揍的场景,那是何等的威风!北平的戏子们热衷于阴谋和暗算,这不是他的路数,没法接招了。

    钮白文对商细蕊叹气说:“我师父临走前让我照应你,你看看这事闹的,我心里也没底了,要是他老人家在就好了。”

    商细蕊说:“纵使九郎还在北平,也不能替我不是?”

    说话间的功夫就到了梨园会馆。他们车子刚一停下,对面又来了一辆车,这辆车一路急刹过来,差那么一点就要相撞了,在老葛的惊呼声中堪堪停在半米之外。杜七从驾驶座上跳出来,脸色也很不好看,叫骂道:“我说!姜大爷吸饱了大烟不消化是不是?这是在折腾什么劲儿?隔了半个城把人叫来解闷子!”

    钮白文急忙摆手,让他不要多话,一面也拿出搞阴谋的人特有的鬼鬼祟祟,招呼杜七来商量。水云楼那几个不上台面的炮仗筒子不足以谋,商细蕊身边这么多起哄的捧角儿的,钮白文看得出,只有杜七一个赤胆忠心,智勇双全,心想读书人的涵养功夫,总该强过于戏子吧?但是钮白文也看错了杜七,杜七一听这意思,哪管什么从长计议,握住商细蕊的手腕道:“我知道姜老头的用心,他们就是见不得有人比他们好,要杀你风头。你的新本子全是我写的,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我替你理论去!”

    商细蕊也不是怕事的人,反手搭住杜七,说道:“我在北平这几年,一没欺行霸市,二没阴损同行,我问心无愧,不怕他们怎么样。”两人说着就往会馆里走。钮白文在后面急得哎哟一声,拦也拦不住,提袍子追了上去。程凤台皱皱眉毛跟在后面,心想今天这事恐怕没那么轻巧。

    因为曹司令嫁女,南北各地的角儿齐汇北平,此时有小一半坐在这梨园会馆的大厅里。他们碍着荣春班姜老爷子的脸面,一下午干等着商细蕊,等到现在,已经是满腹怨气,浑身懒怠。男戏子默不作声地抽起了香烟,女戏子手帕捂着嘴打呵欠。伺候的下人来续茶,有个南京来的武生李天瑶笑道:“得了,都续了八回了,再喝就得尿裤了。”众人听了,都抿嘴忍着笑。李天瑶撇撇茶碗盖,顺势说:“老太爷哎!您这究竟是跟谁耗呢?待会儿商老板来了,不用您问他话,我都想吃了他了!可熬死我咯!”姜老爷子并不理睬。李天瑶眼珠子左右一动,笑道:“要不然我给同仁们唱一段梆子,解解闷?”

    正说着话,商细蕊和杜七从外头进来,后面跟着钮白文程凤台。商细蕊一眼就看见供桌上摆着他义父商菊贞的牌位,商菊贞上面一层,搁着唐明皇的塑像。他心里一霎间呆了一呆,环顾四周,全是半熟的面孔,四喜儿也喊到了,坐那晃着脖子剔指甲。商细蕊朝堂上躬身喊了一声姜师伯。姜老爷子就着灯火如豆,正在吸大烟,垂着眼皮没搭理,把商细蕊干撩在那里,臊着他,也是一种下马威。一堂老小干瞪着眼,瞪了足足半刻。这好戏还没开戏,商细蕊就被众人的目光瞅得浑身难受。

    钮白文只得堆着笑脸上前去,轻声道:“老太爷,商细蕊到了。”

    姜老爷子仰头吐出一口烟,哼了一声:“我耳朵倒是没瞎!”钮白文挺尴尬地站到一边,等他吸完了一个大烟泡,舒展了神气,方才慢悠悠地倨傲地说:“今天是咱们梨园行祭奠亡人的日子。七少爷,您是拜的是孔圣人,和咱们拜老郎神的不是一路里的。别让这下九流的地方污了你们读书人的圣名,您请出吧。”

    这一番派头,与当年的侯玉魁何其相似。不过这位姜太爷的做派里,有那么个假模假式阴阳怪气的味儿,不像侯玉魁那么干硬倔强。

    杜七道:“古往今来,第一流的文人恰是写戏的。我虽然不是梨园子弟,可是替商老板写了那么多本子,也算一只脚跨在门槛儿里了。今天给商老太爷上株香,应当应分的。”

    姜老爷子不置可否。杜七对商细蕊笑道:“我对商老太爷仰慕得紧,商老板别怪我占个先。”他给商菊贞上完了香,鞠了三个躬。商细蕊还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程凤台清了清喉咙,说:“商老板,您也快祭奠祭奠商太爷吧,完了还得赶戏呢。”

    姜老爷子眼皮一抬,哟了一长声儿,道:“这位就是程二爷吧!

    程凤台皱了皱眉毛,特别不喜欢他这个声腔:“没错了,正是在下。”

    姜老爷子道:“程二爷,您是拜关公的,和我们也不是一路里的。怎么现如今也一只脚跨在梨园行,还兼了跟包的活计?”

    这老头儿从杜七到程凤台,一个一个轮着奚落过来,打定主意要找不痛快了。程凤台在这种情况下,是绝恭敬不起来的,嗤笑了笑,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脸皮,摆手道:“那倒没有。贵行业水老深了,这要一只脚跨进来,不得连泥带水淹到裤裆里吗?吃不消。”李天瑶听这话合意,在那噗地笑了。程凤台接着说:“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和商老板签了剧院的合同,合同没到期,他就是我的财神爷,不得护周全吗?”本地的戏子们都知道程凤台其人。外地来的虽不知道,待咬耳朵的告诉是曹司令的小舅子,也全都恍然大悟了。他们唱戏的一个月几百块包银够干什么的,要出人头地,过得好日子,还是得靠贵人们多多打赏多多捧场,说白了,出来唱戏,有八成是唱给贵人们听的。再看程凤台和商细蕊,人人心里多了一份心领神会,暗暗佩服商细蕊从大帅傍到巨贾,在富贵场上脚跟扎得奇稳,真乃行内楷模。

    姜老爷子冷笑两声:“护周全!他商细蕊要是个周全人,用不着你们护,自然周全。他要自个儿干点儿不周全的事,旁人可没法替他周全!”

    程凤台还没回嘴,商细蕊疑惑地一皱眉。杜七先跳起来了,他几步走到大厅中央,转了个身,手抄在裤兜里盯着姜老爷子:“老太爷这话说的,商老板正正经经唱他的戏,干了什么不周全的事?非要说不周全,前阵子《赵飞燕》和《摘星楼》撞了戏,挤兑得《摘星楼》半当中走了六七成的座儿,挺惨挺丢人的,这不是一件周全事。您老别是替荣春班出口恶气来找补的吧?”他冷冷的嘲讽似的一笑,眼神瞟过姜老爷子的长子,现下荣春班的班主:“唱戏的少使花招子,安分把戏唱好了,就是最大的周全了,您说呢?”

    钮白文惊恐得在心里拍巴掌跺脚,一脸痛惜,心说商细蕊身边怎么净是这号不点就炸的货,姜老爷子与侯玉魁这几位进宫伺候过御前的老人,是戏子里得道成仙的人物,脾气最大,自尊最高,能听得起顶撞吗?姜老爷子果然又惊又怒,当场把烟枪往桌角上一磕,把那铜烟锅整个儿磕了下来身首异处,怒道:“令叔父杜大学士当真写过不少好本子,给咱梨园行添光增彩。就是令叔父现在此地,也得给我这个老佛爷跟前的旧人几分薄面!你写的那些个诲淫诲盗的玩意儿,也只有商细蕊拿它当个宝!我再客客气气尊你一声杜七少爷!梨园行的事有我们自己说话,不劳烦你指点了!送客!”

    杜七写的新戏红火成这样,没有戏子敢说不稀罕,不眼红的。偏偏杜七的怪脾气,不许别人唱他的戏,谁唱了,他就要亲自打上门去叫骂一番。姜老爷子这话仿佛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戏子们不愿被他代表了心声,神情都有些着急。钮白文怕再有好事的给杜七拱火,赶着上前做了个送客的姿态,给杜七使眼色。杜七不接茬,手指尖一推他,眼睛扫过众人,扬声说道:“姜老太爷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趁机也给各位老板一个敞亮话!杜七不才,游手好闲二十余年,荒废了家学,自然不能够和叔父打比方。哪怕有几出本子卖了座,那也是承蒙戏迷的错爱!我不敢奇货可居!但是各位老板有想抬举我的,请原谅我不识这份抬举!”杜七说到这里,拿手往商细蕊一比,正色道:“要不是遇见商老板,杜七此生未必会去写戏。遇见商老板以后,杜七此生不必再给别人写戏。六年四个本子,全是为他度身造的,别人没法唱,也唱不出这份味儿来!”

    众人脸色都有些讪讪的不服气。四喜儿听到这话,扭脖子嘿地一笑,那份刻薄劲儿全在里面,把嗓子眼儿撮得尖尖的,说道:“七少爷真是!被鬼遮了眼了!商老板吧,他人俊俏,唱得也好,讨您的欢心,这都不错。不过您说偌大的梨园行就没人能比得过商老板?只有商老板才配唱您的本子,这好像有点儿……”四喜儿眼珠子很灵活地瞟了一圈,一拍巴掌:“那得问问天问问地,问问祖师爷了。”

    杜七看也不看他,反问说:“商老板当年冒着砸场子泼开水坏名声的风险把新戏唱下去,扛着骂扛着啐,把新戏唱红了,各位老板才知道有杜七这么个写戏的后生,才想抬举抬举杜七。我不识好歹问各位老板一句,当年我要是捧着戏本子请您干这票大逆不道的买卖,您敢接吗?”

    众戏子扪心自问,问出一片鸦雀无声。见了蟹粉豆腐才知道螃蟹是能吃的,他们不过是想拿新戏卖卖座挣挣钱,没有商细蕊那股豁出身家的劲头。

    杜七道:“我就明说了,杜七的戏本子只为商细蕊一人写,只给商细蕊一人唱。要不拿他当主角,我就落不下笔。往后各位老板有什么指教就冲我来,再见报上有造谣的,污蔑的,那可别怪我追究到底,不顾交情!”说罢朝商细蕊看了一眼,就拱手告辞了。

    杜七一来一去皆是风风火火,发作得痛快极了。外地来的戏子都觉得七少爷闻名不如见面,一身张狂胆气,是个符合想象的叛逆文人。杜七因为深知梨园行的规矩,也尊重梨园行的规矩,有些事,他是不好插手,也没法替代,抢着发发威,好给商细蕊壮胆。留下一个程凤台,程凤台是不讲道理的人,说了要带商细蕊走,就一定要带商细蕊走,三催四请地说:“商老板,上了香就走吧。祖师爷教导了:救场如救火,戏比天大!您可不能驳祖师爷的面子!”

    李天瑶又在那喷了一口茶,哈哈地笑出了声。姜老爷子气急了,掇过拐棍跺地板,指着程凤台道:“程二爷!您别胡搅蛮缠护他的短!今天把祖师爷的像都请出来了,商细蕊就是天火烧了家房子,也得先照规矩听师门长辈问完了话!”

    程凤台笑道:“要不然您老人家说您的,我就在这里等商老板,不碍着事。”

    姜老爷子眉毛一立:“不相干的人听不着这话!梨园子弟之外,一律请出!您回吧!”

    程凤台仍要嘲弄几句话,商细蕊开口了:“你去吧,这没事。”

    程凤台瞅了一眼供桌上的唐明皇,不禁纳了闷了,几个臭唱戏的,规矩还挺多。有这威势大动干戈,怎么不先把满天飞的谣言肃清肃清呢?程凤台和商细蕊对了个眼神,商细蕊是真不想留他,他只好说:“商老板,我在外面等你。”然后拉下脸来,一丝笑容都没有的,冷漠地盯了一眼姜家父子。

    闲杂人等都走干净了,商细蕊站在堂前,等着领教师门训话。站在姜老爷子身边的姜家大爷,一直一言不发的,这会儿拿出几件戏服往商细蕊身上一掷,眼角露光瞅着商细蕊。

    姜老爷子拿拐杖指着那戏服,厉声说:“伤风败俗的东西!还不跪下给祖师爷磕头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