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水如天儿

    程凤台送走了姐姐,独自在家里吃了中饭,睡了午觉,和察察儿谈了一会儿天,嘱咐了她过两天上学的事,心里却惦记商细蕊的膝盖还没好透,想沅兰着急把他喊去,不要是因为水云楼没人了,喊他去救场的。等到时近傍晚,老葛的车子空着就回来了,程凤台问起他商细蕊的下落,老葛支支吾吾的说不连牵——这实在是没法说。

    今天下午,常在商细蕊眼前转悠的那一位陆公子不知什么时候与安贝勒结为朋友,趁着商细蕊养伤,两个人跑来后台撒野。陆公子眼界高,看不上旁人,是被安贝勒生拉硬拽来壮声势的,也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商细蕊一面。安贝勒仿若无人地坐到沙发上和戏子们聊天,嗅鼻烟,吃茶,背着商细蕊,戏子们谁也不想得罪安贝勒。下午的戏不打紧,后台的人也没有几个,但是周香芸之类小字辈的都在,周香芸的妆化了一半,逃也没处逃,从安贝勒一进门,他整个人就像放在开水里煮着一样,煮烫了,煮化了,就想不管不顾失声叫喊起来。

    安贝勒聊到后来,就盯上周香芸了,跑过去搭他的肩膀,问长问短,周香芸先还忍耐着,直到安贝勒贴着他耳朵说:“你好好唱,我在这儿等着你,等你下戏了带你出去玩儿。”玩儿什么就再明白不过了。周香芸狠狠打了个哆嗦,一个没忍住,也不管要不要上台了,推开安贝勒夺路就跑。安贝勒几步撵上他,牢牢捉在怀里,逼得周香芸喉咙里发出暗哑的两声喊叫。楚琼华在那旁观了半日,这时候按捺不住了,把眉笔往桌上一拍,张口就骂:“贝勒爷!您把咱们这当窑子了吧?当着众人的面,没您这么不尊重的!小周子要是得罪了您,您打他骂他就是,这算怎么个做派!后台人多嘴杂,我劝您爱惜名声!”安贝勒听他扯着嗓子小娘们骂街一样嘤嘤叫唤,哪放在眼里,低头照着周香芸面颊上亲了一口,腆着脸调笑说:“跑什么!看你急成这样!好好好,我们不唱了,现在就去玩儿,这些天可想死我啦!”居然拦腰把周香芸一抱,就要带走了!

    后台男女老少有目瞪口呆的,有假意阻拦的,就是没有一个敢真心与安贝勒动手。这光天化日,居然发生这等欺男霸女的事!楚琼华是在场唯一有胆色的,上前去掰安贝勒的手,安贝勒狞笑道:“楚老板,顾好你自己个儿要紧,啊?您在北平待着可不易,得惜福,别又稀里糊涂一睁眼,躺在南京小公馆了!”这句话刺痛了楚琼华的心,他脸色登时涨得通红,抓起茶几上一只烟灰缸要与安贝勒拼命。安贝勒眼看就要挂彩,手里仍舍不得放下周香芸。陆公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从安贝勒调戏周香芸那会儿,他就觉得自己交错了朋友,来错了地方,便是押妓都没有这种搞法的,太下作了!假如这时候商细蕊走进来,以为他和安贝勒是同流人物,那该多丢脸啊!陆公子不安极了,一把逮住楚琼华的胳膊,扭头劝安贝勒撒开手,并不忘找台阶说:“中午我和贝勒爷喝了点酒,贝勒醉了,跟我醒酒去吧!”

    安贝勒这个混账东西听到这话更是借酒装疯,满口胡话,要把周香芸带去“玩儿”。楚琼华心头火起,另一只手抬起来就朝陆公子脸上拍过去,打了个正着,响彻后台,把陆公子鼻血都打出来了,眼镜飞得老远,耳朵里嗡嗡的。大家都呆住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如今陆公子家里是比安贝勒有权势得多的政客。安贝勒也吃了一惊,周香芸趁机挣脱他跑走了,他也顾不上,嘴里连连叫着:“陆老弟!这是怎么闹的!你可千万别动气!”转身对着楚琼华就是一脚:“你个男婊子活到头了!还敢打人!”

    楚琼华也心知自己闯祸了,被踢倒在地脸色铁青不说话。

    陆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脸,扫视过周围的戏子们,觉得他们都在看他的笑话。他自己也是茫茫然的,这算什么事呢!巴巴地跑来人家后台调戏少男,还挨了戏子的耳刮子!陆公子平生没有经过这样的羞辱,眼泪都被气出来,随手捞过一样唱戏的道具砸到楚琼华脸上,怒火中烧地走了。安贝勒追出去说情,也被他推了个跟头。

    安贝勒这时候倒知道好歹了,怕陆公子回去越想越不甘心,要有动作报复水云楼。但是陆公子有钱有势,戏子们无从下手。安贝勒伙同后台师姐师兄们一商量,只有壮着胆子把商细蕊喊回来了。

    商细蕊来到后台,沅兰提前在门口堵着他,已经把事情和他说清楚了。因此商细蕊见到安贝勒第一句话就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说:“贝勒爷,我求你啦!你佛爷大!我庙小!你以后可别来后台啦!”

    安贝勒缩着肩膀赔笑:“好几个月没见了,我这不是挂念你吗?”

    商细蕊摇摇头:“用不着。你再来,我就吊死在安王府大门口,让你天天一抬头就看见我。”

    这仿佛是撒娇赌气的一句孩子话,众人都听着又可笑又可怕的。只有安贝勒品出了不一般的感觉,心里阵阵酸麻,骨头都软了,就快要给商细蕊跪下了:“商老板,您可别这么说!我混账不是人,以后不来碍你眼了还不成吗?能在台下看着你,我也就知足了。”

    商细蕊瞅着他的无耻嘴脸就觉得累心,别过头去不再搭茬,留安贝勒在那抓肝挠心的。商细蕊对戏迷们有着天然的笼络手段,疏密有致,一勾一放,根本用不着后天学习。

    他们一众人商量的结果,当然还是由商细蕊带着楚琼华赔礼道歉,请客吃饭。楚琼华阴沉着脸躺在长椅上在那憋气,听到这话倏然站起来,喊道:“我不会去的!”

    商细蕊傻了:“你闯的祸!你不去谁去?”

    楚琼华伸出手指头指着安贝勒,嗓子都尖了:“商老板!我敬你是条烈性汉子!你容着这么个人在这作践我们不够,还要我去给那起猪朋狗友赔不是?我没打错人!不去!”

    这要早几十年,戏子指着安贝勒的鼻子骂,安贝勒能把他的爪子给剁下来,当下脸色很不好看地告辞走了。商细蕊气咻咻地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反复说“谁惹祸谁收拾”“你这是连累整个戏班”,他的嘴唇又有点嘟着似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伶人之道,也并非一味的曲意迎奉,总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只不过脾气大的刚烈份子往往过早地陨落了,来不及干事业,留不下名声。久而久之,外人就以为梨园界中全是善交际知实务的了。楚琼华天生傲骨,不屈权贵,站起来一拂袍子,说:“商老板怪我连累了水云楼,我走就是了。”

    这一句就把商细蕊所有的不服闷回了肚子里,抬头瞅了一眼楚琼华,忍气吞声的。谁的戏好,谁在他这里就是爷。

    最后还是由沅兰作陪,商细蕊出钱出面把陆公子请出来吃饭,为免夜长梦多,便是此时此刻。老葛开车送他们,一路上就听见沅兰在那对商细蕊说:“班主,陆少爷几次三番的是为了谁,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待会儿见了人,可不能都推给我,推给我也不管用,你得热乎着点儿。”

    商细蕊说:“知道了。”

    沅兰凑在商细蕊耳边吃吃笑道:“你就挨着他身边坐,倒酒布菜殷勤着点,把他伺候得心也麻,腿也软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商细蕊一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老葛支起耳朵听得清清楚楚,把人送到饭庄门口,眼看着商细蕊进去了,羊入虎口了,心里没着没落的,扭头就去向程凤台通风报信。但是他也不敢信口胡说商细蕊什么,总不能因为人家是个唱戏的,就咬定人家将要不正派了,老葛引着程凤台自己去看,看出个好歹都与他无关,免得恼羞成怒了被迁怒了。程凤台心里七上八下的,带着三分怒意,自己开着车去了。

    那饭庄由一处旧王府改建而成,灯火疏落,人声稀少,只有一间厢房里传出隐隐的歌声,这是商细蕊的嗓音。程凤台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屋里面已经酒过三巡了。他们饭局上向来有着这样一个规矩,有求于人的一方总要多喝一些,先把自己灌醉,方才显得有诚意。沅兰醉得面红耳赤昏昏欲睡,商细蕊也半醉了,拿筷子敲着高脚酒杯打节拍,在那唱一首江南小调。宫灯的静辉之下,他带着一点迷离的微笑,眼帘低垂着,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眸中偶尔有光芒一闪,也是藏在睫毛后面,显得那双眼睛扑扑倏倏好像很害羞。陆公子每次见到商细蕊,都觉得他被很好的光影画成了一副油画,有着脉脉不得说的美。

    陆公子伏在桌上,把脸枕在胳膊弯里,喃喃说:“商老板唱这首曲子,我像回到了家乡。自从父亲高升,我有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商细蕊也很会说两句应酬的话:“陆少爷还年轻,将来衣锦还乡的时候多的是。”

    陆公子从胳膊弯里露出一只眼睛,直勾勾盯住商细蕊。商细蕊余光瞟见他一瞬,不动声色把眼神转移开,去看面前一盘糯米鸡。

    陆公子情难自禁,伸手搭住商细蕊的手腕,说:“假如能有商老板天天给我唱支曲,我就哪儿都不想去了。”

    程凤台听得火冒三丈,牙都酸倒了,推门进去拉开嗓门笑道:“嗨呀!陆公子!不够意思啊!背着我和二位老板躲在这里喝小酒,要不是贝勒爷告诉我,我还找不着您了!怎么样?年前和您商量的生意,您想好了吗?银行那边催得急,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说着就把商细蕊撵到一边,自己与陆公子挨着坐了,又自说自话把商细蕊杯子里剩的酒仰头喝了。

    关于程凤台和商细蕊之间的传言,程凤台为何而来,陆公子心里明镜似的,只不过不便发作,耐着脾气与他东拉西扯一顿起身告辞,商细蕊给他备的礼,他一件也没带走。商细蕊急了,居然撇下程凤台追出门去,腼腆地笑问:“陆少爷,楚老板的事,你……”

    陆公子的眼神蓦然柔软下来,拍了拍商细蕊的胳膊:“你放心,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看了一眼房里的程凤台,对商细蕊说:“以后我来请商老板唱堂会,商老板要赏光。”商细蕊也点头应了。等商细蕊转身再回到屋里,里面就是不一样的一番景象了,程凤台板起面孔看也不看商细蕊,一巴掌拍得桌子山响:“回家!”把沅兰震醒了。

    上车的时候商细蕊习惯性就要坐到副驾座去,程凤台压低嗓子怒吼一声:“滚到后面去!”商细蕊扁扁嘴,陪着沅兰坐了。他们先送沅兰回家,沅兰还醉醺醺的,抽出一把檀香扇子扇着酒气。程凤台以平日里嬉笑的口吻说道:“大师姐今天辛苦了,商老板也不尽心招待陆公子,反而把大师姐醉成这样。”

    沅兰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埋伏,笑道:“我醉不醉的不碍事,人家是冲咱们班主来的。班主陪人聊得好了,事儿也就办妥了。”

    程凤台故作惊讶道:“小陆有这么迷我们商老板?”

    沅兰笑了一串:“可不是吗!二爷是没见陆公子对我们班主的那个样子!没说话脸就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相亲呢!不过您可别往心里去,我们班主就是逢场作戏,班主看不上这号愣头小子。”

    程凤台点点头,声音还是带笑的,但是沅兰看不见他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商老板逢场作戏的本事还挺大!”

    沅兰也是醉透了:“这是咱们的必修课了,只要班主想,就没有他拿不下的人。不然您这些做大买卖的摆宴席谈生意,为什么总要请一两个唱戏的老板在当中作陪呢?我们班主的本事大着了!”

    程凤台笑道:“以后我谈生意倒要带着你们班主了,我也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商细蕊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垂着脑袋打了个酒嗝,心想大师姐你可害死我了。

    送了沅兰,车里的空气静得可怕。程凤台把车开得飞一样,商细蕊捂着嘴说:“慢点,我要吐了!”程凤台没听,拐过个弯,车子撞到了一块支凉棚竹竿的石墩子,把车子撞得一个急刹,商细蕊的脑袋碰在椅背上,程凤台连忙扭头查看他。商细蕊慢悠悠抬起脸,毫发无损,下一刻就一低头哇哇大吐起来。程凤台犹豫着给他拍了拍背,又掏出手绢给他抹嘴,心里窝囊得要命,恨得把手绢拍在他脸上,重新发动车子,把那破车开回了家。商细蕊被车子晃得酒劲全上来了,坐在一堆呕吐物里发着呆。程凤台对着醉汉没什么可说的,一把薅住商细蕊的后脖领子把他拖进屋丢在沙发上。商细蕊一挨着沙发就地躺倒,屁股朝天撅起,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睡着了。

    小来披着衣裳跑出来一看,闻见他一身酒气,摸了摸他脸上烧红,惊呼道:“商老板这是醉了呀?我去煮点醒酒汤。”程凤台站在面前愤愤然盯了他一会儿,居然撇下商细蕊,自己上楼去了,这绝对不正常。小来做得了汤水,给商细蕊灌了几口,自己支着头在旁坐着打瞌睡。到了下半夜,商细蕊脖子也睡僵了,醒来要撒尿,上楼却发现卧室门被程凤台反锁了。商细蕊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对着门板拳打脚踢,叫嚷着要他开门。

    程凤台衣裳鞋也没脱,两手抄在脑后托着头,靠在床架子上发烦。当戏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两年看也看明白了,可是事到临头,落在自己眼前,他还是没这份气量。那边商细蕊像个大爷似的,理直气壮地叫门,要进来撒尿睡觉,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程凤台就更生气了,暴跳道:“滚蛋!别找着挨揍!”

    商细蕊在外面大着舌头说:“你……你放屁!我才要揍你呢!程凤台……程凤台你再不开门,我就尿在地上了!”说着真就撩开长衫的下摆开始掏家伙,嘴里嘀咕说:“顺门缝我淹死你!”隔壁察察儿被他们隔着门吵架闹醒了,揉着眼睛探头一看,正看见商细蕊对着门板在做很不雅观的动作。小姑娘深宅大院里住惯了,哪见过这号流氓,当场尖叫一声把门关上,咔哒反锁了。商细蕊也觉得不好意思,背转身急忙忙把家伙塞回裤裆,暗想这兄妹俩怎么一个毛病啊!动不动就锁门!

    最终还是在另一间厕所里先解决了撒尿问题,商细蕊下楼来把沙发靠垫拍了拍,想凑合歇一晚,明天再收拾程凤台。要问商细蕊有没有对陪酒一事惭愧心虚,显然是没有的。他不过是知道程凤台在吃醋,程凤台爱他才会吃醋,所以因为吃醋而做出的任何无礼冒犯,任性妄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都是他所纵容的。商细蕊想着想着,不禁叹口气笑了笑,生出一种误娶河东狮的无奈,心说上一次也是这样,看见我和别人勾肩搭背喝杯酒,二爷就要尥蹶子,假如我再做点出格事情,他不得投河上吊吗?真是对我一往情深的傻二爷呀!

    小来对今晚程凤台的举动非常不满。她伺候商细蕊十来年,只有商细蕊给别人吃闭门羹,没有倒过来一说的。商细蕊愿意惯着程凤台,她偏偏就要不服气了!坐那自言自语似的默默说道:“才住进来没几天,就不让回房间睡觉了。有一回就有二回,往后日子再久一点,恐怕大门都不让进。”

    商细蕊这么一听,觉得也有道理,要是程凤台三天两头的吃起醋来,不让当家的爷们回房睡觉了,这还行?当下霍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绕到屋后去,再三看准了那扇轻纱飘扬的卧室窗户,心想可不要爬错了,万一爬到小姨子闺房去,那就说不清了。看准之后,往手心里各吐了一口吐沫搓了搓,脚一蹬手一攀,就蹿上了五六米那么高!歇不到一口气,又徒手爬了一层楼。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什么锦毛鼠鼓上蚤燕子李三,此刻全不够看了!等他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程凤台的窗户,还蹲在窗台上冲着程凤台嘻嘻一笑:“二爷,没想到吧?”

    程凤台是真没想到,商老板还会飞!

    商细蕊英姿飒爽的从窗台上跳下来,他忘了自己膝盖有伤,这一着地用劲猛了,当时就觉得膝盖骨轻轻的咔的一响,再往前走一步,膝盖就软了,整个人给跪在地上了。

    因为黑黢黢的借着点月光,程凤台也看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只见他忽然给跪,心中一痛,就飞扑过去搀他:“别!商老板!快起来!我不怪你了!”

    商细蕊一瘸一瘸挨到床边,嘴里唔哩唔哩说了一串话替自己辩白,表示自己问心无愧,并无歉意。程凤台也没怎么听明白,帮他把鞋脱了睡到床上去之后,跑到窗口往下张望这段高度,禁不住倒抽凉气啧啧称叹:“这世上怕是没有拦得住商老板的门了!”

    商细蕊没分出好赖话,得意道:“平阳闹飞贼那会儿,县太爷以为是我干的,我走哪儿都有警察跟着。”

    程凤台便是无话可说。

    他们两个一旦躺到一张床上去,就很难心平气和地交换意见了。程凤台刚刚语重心长喊了一句商老板,商细蕊就翻身打滚:“我不听,我要不听!”程凤台掰下他捂耳朵的手,商细蕊提起嗓子就唱上了,程凤台嗓门比他大,他就去亲程凤台的嘴,总之要让程凤台哑口无言。最后索性不说了,两人热乎乎的在被窝里翻滚过一场,程凤台气喘吁吁贴在商细蕊耳边说:“反正我们已经公开了。以后走哪儿我都跟着你,要谈什么事,有我在只会事半功倍,用不着你出卖色相。”

    商细蕊翻身仰天呼出一口气:“吃开口饭,少不了场面应酬,说说笑笑有什么打紧,又没解开裤腰带,看你紧张的。你敢说你就没有过?”

    一模一样的说辞,程凤台曾经仿佛也对二奶奶如此这般说过几遍,如今听在耳朵里,才知道窝火和不忿,一巴掌拍到商细蕊的屁股蛋子上:“我还真没有过!你卖唱还是卖笑?姓陆的小兔崽子不是想家吗,你再和他勾勾搭搭,我就送他回老家!”

    商细蕊揉揉屁股,叹气道:“你这个大醋缸子,。”然而心里是快乐的。

    程凤台那辆汽车从上海开到北平,用了也有七八年了,前几年也是因为和陆公子碰瓷,已经撞过一趟,这次撞了一个大窟窿,程凤台也不打算要它了。与商细蕊坐了几天洋车,怨声载道的,委屈极了,闹着要买新的。商细蕊的脾气那样不体贴,平时根本想不到要给程凤台买点什么吃的用的,但是只要程凤台开口,他也是尽力满足。当时就从银行提了一笔款子,订购了一辆最新款的汽车。汽车定下没有两天,察察儿住进私人女校,又是一笔开销。那边曾爱玉生下来一个程凤台梦寐以求的女孩子,给曾爱玉的遣散费,自然也是从商细蕊手里拿出来的。他们同居不到一个月,商细蕊竟然前前后后出送了十多万元,把积蓄花了个大半!程凤台这个少爷家,还真不是一般人养活得起的!

    商细蕊嘴里不说什么,心里隐隐的有点忧愁,觉得负担很重,难怪有家累的师兄弟们时不时的要向戏班里告贷,拖家带口的细细过起日子来,柴米油盐哪一样都不便宜。何况程凤台玩要玩好的,用要用好的,简直是个无底洞!再这样下去,商细蕊就该当头面了!商细蕊动款子,当然瞒不过小来的耳目,背地里也是说了不少抱怨的话,抱怨商细蕊又贴钱又贴人,主仆两个头一遭为钱财拌了嘴,无论小来如何恐吓,终于也没能阻挠商细蕊养汉败家的决心,直把小来恨得牙痒的。

    曾爱玉生的这一个女孩子,暂时还没有给起名字,宝宝贝贝地胡乱喊着。曾爱玉住在医院里给她喂了一个月的奶,临别留了一块玉佩做纪念,玉佩里闪闪烁烁的一抹羽毛花纹。程凤台对古董金玉皆有些见识,看出这一块玉渣子不是俗物,特意拿去自家的古董铺子鉴定一番。老师傅对着玉佩观摩半晌,告诉他们云南曾家的故事。这个故事和一般家道中落,妻离子散的通俗故事别无二致,倒是证明曾爱玉所言非虚,没有撒谎。想必她现在携带巨款,正在回乡的路上。

    商细蕊背着手在看店里收藏的点翠头面,就听见老师傅说:“这块渣子啊,我要没走眼,应当是曾家凤凰玉的碎片,据说从吴三桂平西王府里传出来的。前几年被他们家小姐失手打破了,因此上断了曾家的百年家运。二爷哪里得来的?如果还有别的碎块,我倒可以补。”

    程凤台立刻把玉揣回怀里,笑说:“哪有的事!这是二奶奶的嫁妆镇纸,被我家三小子打破了。您老留个心,店里几时有这样成色的玉,照样给我雕一块就得了。”

    老师傅很谦虚地答应下来。程凤台与商细蕊出了门,告诫商细蕊万万不要把刚才的话说出去,商细蕊见多识广,不屑道:“我才懒得说呢,这算哪门子惊世奇闻!一点意思也没有!”

    程凤台又把玉掏出来冲着阳光看了看,说:“这就是那只凤凰羽毛了。难怪这孩子和我有缘份,商老板,我们就叫她凤尾。”

    因为处在北平,因为这名字又从商细蕊嘴里倒过一遍,凤尾就被喊成了朗朗上口的凤乙。他们回到家里,凤乙睡在奶娘怀里。商细蕊一直觉得这孩子丑极了,程凤台刚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商细蕊想着在她身上花了这么些钱,好歹得看一眼长什么样啊!结果打眼那么一瞧,当时就把他丑得跌了一跟头——不就是一团粉红的肉瘤上拉了几道口子吗?白捡都不要!还值得花钱了!

    便是今时今日,商细蕊也看不出这孩子有任何招人喜爱的地方,不过因为她的母亲是个有故事的人,连带着她成了故事里的秤砣子。商细蕊在那端详得入迷,范涟呼三喝四指挥人扛着一张大沙发不请自来,把门框磕下一大块漆。进门先点头哈腰的给商细蕊问好,那两只眼睛就粘在凤乙身上撕不开了。程凤台和他早有约法三章,轻易不许他来看孩子,之前范涟没忍住跑了好几次医院,程凤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今天追上门来,程凤台可不答应,摆出很不耐烦的神气说:“来干嘛的?”

    范涟依依不舍挪开目光,笑道:“呐,我书房里的那张贵妃榻,姐夫还记得吧?你们乔迁之喜,我也没别的道贺,这张椅子既然蕊哥儿用着合意,就给你们搁在卧房里吧!”说着就朝程凤台暧昧地眨眨眼睛。程凤台笑了笑,默许了。范涟趁乱凑近了孩子贪恋地看,被两个大男人这样围观,奶娘不自在了,悄悄掐了一把孩子的腿,孩子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程凤台皱了眉毛:“范涟!给我滚远点!你那大马猴子脸,把孩子都吓坏了!奶妈!快抱凤乙回房去!”

    奶妈抱着孩子一溜烟就跑了。范涟悻悻然的,又带着一丝窃喜:“哦!名字都起好啦!叫凤乙?程凤乙?哪两个字?”

    商细蕊这时候说:“爷俩倒着一个字用,他们上海人可真不讲究!”

    楼上的贵妃榻很快就摆好了,程凤台冲着范涟下逐客令:“还有事儿吗?没事就走吧,别在这废话,我不留饭。”

    范涟一拍巴掌:“有事我也不找你!”他对商细蕊笑得发贱,道:“蕊哥儿,下周末找你唱堂会,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今晚可就不回去了!”

    范涟也知道,商细蕊不大爱和他们这些票友玩,他已然做好了程门立雪的准备。不料商细蕊想也不想,开口就问:“唱多久?包多少红包给我?”别说范涟了,程凤台听着也是一愣,心想他今天怎么这样痛快,都不拿乔了。商细蕊接着说:“给你个友情价,两千元。”

    范涟惊奇道:“蕊哥儿!你唱一次堂会一千元,给我友情价两千元?”

    商细蕊点头:“说明咱俩的情义值千金。你高兴吗?”

    程凤台哈哈笑起来。

    范涟的本意是找借口给凤乙庆祝满月,补贴补贴程凤台的经济,于是便拍着胸脯说:“我请蕊哥儿八百多次,这是头一回答应得这么爽气的,我领情!两千元算什么,到时候给你封个大的!”

    程凤台一眼就看穿他的居心,懒得拆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