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回到乾清宫时,纪衡并不在,他去了慈宁宫,还留在那里用晚膳。用过晚膳也没急着走,而是坐下陪着太后闲聊。
慈宁宫的太监没捉到田七,被乾清宫抢了先,回来时想要回报,见到皇上在,也不敢说,只偷偷说与了太后的贴身宫女。
偏生他们做的不够周密,被纪衡看到了,于是纪衡等宫女走进来,便问道,“你们嘀嘀咕咕在说什么,有何事要瞒着主子?”
宫女心想,田七是太后要的人,现在把事情说出来,太后趁机跟皇上要过来,也好。皇上总归不会不给自己母亲面子。于是便说道,“是田七回来了,他说自己是乾清宫的人,慈宁宫的太监没资格拘他,便自己回了乾清宫。”
太后皱眉,“好刁的奴才。”
纪衡放下茶碗,淡然道,“母后,田七虽顽劣,却心地纯善,婉嫔一事,应不是他所为。”
太后听他如此说,更加不喜,“这样的奴才,你怎么还护着他。我的如意还常同他玩,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带坏。”
“朕不是护着他。朕的孩子没了,朕也心疼,所以此事必要彻查到底,有人想趁着之前的风波浑水摸鱼,拿朕当猴耍,简直罪不容诛。一旦让朕捉到真凶,必不会轻饶。”
太后只得说道,“既如此,哀家也无甚可说。只此事做得周密,未必能查清。”
“母后请放心,芭蕉阁的下人都是朕新换上去的,那人只以为自己买通了一两个奴才,殊不知其他都是朕的眼睛,不怕查不出。”
太后也就无言。
纪衡又坐了一会儿,告辞离去。他刚一离开,室内隔间闪出一人,两脚发软跪到太后面前,“姨母救我!”
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康妃。
太后看着地上的人,摇头叹道,“你也太胆大了些!怎么下得去手!”
康妃哭道,“我与她从前有些口角,素来不合,她又怀了身孕,倘若此次诞下皇子,问鼎中宫,往后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因此一时冲动做下此事,本以为拿一个奴才填坑便可,却不想皇上竟对那奴才回护若此,还把做事的宫女给拘住了,姨母……”
太后也有些生气,“你害的是我的亲孙儿,你让我怎么帮你!”
“姨母请息怒,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您。婉嫔与孙家来往匪浅,倘若她真的生下皇子当了皇后,那以后如意怎么办?”
太后一下子被勾起最不堪回首的过往。她回想了一会儿,眼圈有些发红,“你不要拿我做害人的幌子,我就是再忌惮,也不能害死自己的亲孙子。”虽如此说,却没有了方才的怒气,只一股凄怨盘桓眉宇间。
康妃哭道,“既然姨母不能护我,我也无话可说,此次怕是要步淑妃的后尘,姨母从前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只是再也不能回报,只盼着下辈子孝敬您吧!”
太后叹了口气,面容有些疲惫,“算了,事已至此,死又不能复生,总不能再搭上一个。你放心,我会同皇上说。只有一点,我说你是个不能成大器的,你回去给我好好想一想这话,想明白了来回我。我只有衡儿一个孩子,待你便如亲生女儿一般,我一切是为你好,但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谨遵姨母教诲,”康妃边拭眼泪边道,“您待我如女儿,我也希望今生能有机会喊您一声母后。”
***
纪衡回了乾清宫,盛安怀过来回禀,“皇上,那个宫女已经全招了。”
“怎样?”
“皇上圣明,一切如您所料。”
“知道了。”纪衡有些无力,也有些失望。太后着急忙慌地捉田七,他就觉得蹊跷,母后不可能害亲孙子,她这样做只可能是为了维护某个人,要拿田七顶缸。而后宫之中值得母后如此做的,只有康妃。
可怜了田七,三天两头被人炮灰。
想到田七,纪衡的一肚子愁绪都结成柔肠。怎么就有这样一个人,让他见一面就惦记三秋。明明告诫自己要忘记这个人,总以为自己真的将他抛之脑后,却每每听到这个名字就原形毕露。
刻意不去想,却又想得厉害,想到心口发痒,发麻,发疼。
哪怕是睡梦中,也是那张脸。
纪衡闭眼,幽幽叹了口气。这噩梦,怎样才能醒来。小变态,怎样才能摆脱你。
盛安怀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不过这会儿田七的冤屈洗清,正适合回禀关于他的事儿,于是盛安怀说道,“皇上,田七已经被人看押起来,是否让他们放人?”
这句话进入纪衡耳朵里的只有“田七”两个字。纪衡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田七啊田七……朕真的不想再见到他。”
盛安怀心里一咯噔,直接把这话当圣旨听了。然后他又问道,“那么康妃娘娘……”
见皇上表情呆滞,盛安怀干咳一声,又重复问道,“皇上,康妃娘娘和那作案宫女要如何处置,奴才请皇上旨。”
纪衡回过神来,答道,“不急。先晾一晾她们。”依着他的意思,谋害皇嗣必死无疑,淑妃比康妃还得宠,不照样一杯毒酒完事。但是康妃有太后护着,倘若太后真的为康妃求情,纪衡还真不好做太绝。谁让那是他娘呢,且又是为他吃了那么多苦的娘。
虽不会太过追究,然宫闱倾轧,实在令人心寒得很。寻常人家的儿女多半能顺利降生,平安长大,然而他一国之君,万民俯首,孩儿却一个又一个胎死腹中。他堂堂一个皇帝,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护不住。后宫那些女人,或是利用自己的孩子无事生非争风吃醋,或是为了一己之私对龙种痛下杀手,一个个面如桃花却心如蛇蝎。
想到这里,纪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他甚至想,这些女人有什么好,还不如田七来得贴心。
……怎么又想到田七。
等等,田七?纪衡突然有些惊醒,他刚才是不是说过什么了不得的话?
***
盛安怀出了门,不禁摇头叹气一番。在他眼中,田七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又聪明又懂事,最重要的是心眼不坏,对他也孝敬。皇上当初那么看重田七,又有殿下的依赖和太后的称赞,田七都没有在他面前有任何跋扈的苗头,可见这人品性有多好。可是就这么个好孩子,最终却还是要……
盛安怀不知道田七到底做了什么触怒圣上的事儿,他只知道皇上不想再见到田七。这句话就是一个暗示,暗示他田七的命到头儿了,赶紧料理掉。
盛安怀端着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去找田七了。
“这是只有主子们才能享用到的东西,田七,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田七几乎吓破了胆,“盛爷爷,我求求您,您跟皇上说,我是冤枉的,皇上他一定会相信我。只要给我三天,不,一天时间,我一定能查出真凶到底是谁,小皇子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不是?”
盛安怀叹了口气,“用不着了,皇上他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却偏偏要赐死她。田七只觉心底发凉得厉害,一股浓浓的失望感涌上来,她瘫坐在地,自嘲道,“也对,我是贱命一条,用来填坑最好不过。”
“田七,别怨恨主子。咱们命苦,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千万别再做太监了。”
田七点了点头,“多谢盛爷爷关怀。我的钱都藏在我床下面挨着墙的一个暗格子里,要仔细找才能找到。麻烦您把那些钱一半儿给我师父,一半儿给酒醋面局的王猛。告诉他们,不要想我。另外,如果殿下问起我,就说我去了花果山,在那里等他,我们约好了的,不过要等他长大才能去。”
盛安怀一一应了,他示意身后的人将东西端到田七面前,“你选一样。”
“选白绫吧,毒酒喝了肚子疼。这里房梁太高,劳动两位帮个忙。”
那两个太监便把白绫缠在田七脖子上,用力绞扯起来。
田七直到这时候还心有不甘,琢磨着耍聪明。她之前被掐过一次脖子,有了经验,后来询问过王猛,人被掐死大概是个什么死状。
现在,她被勒得呼吸刚有些困难,便两眼一闭,浑身软倒。
盛安怀找的这两个太监是熟练工,行刑经验丰富,只不过他们也没见过这么容易就死掉的,手指探到田七鼻子下,果然已经没了呼吸。
田七闭着气,心想你们快点走开……
她水性好,闭气的功夫也比一般人强一些,但不是乌龟,不可能长时间不呼吸。不管怎么说,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两个太监刚想放下田七,突然门“嘭”地一声被踢开,一道明黄色的影子一阵风似的闯进来,眨眼间已经近在眼前。
盛安怀发誓,他从未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更未见过跑得这么快的皇帝。以至于这位到了跟前他才看清楚那张脸,之前猜测对方身份,凭的完全是那标志性的服色。
连装死的田七都感觉到扑面来了一阵风。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一心一意地默念你们都赶紧走赶紧走……
纪衡闯进来一脚一个,把那两个太监踢出去老远,麻袋一样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两声闷响,盛安怀看着都替他们疼。
田七闭着眼睛感觉到那两个人放开了她的身体,她无视掉突然而起的闷响,以为他们要走了,却不料自己又落入到另一个怀抱。
田七:“……”怎么还不走……快憋不住了……
纪衡看到田七眼睛紧闭浑身发软,只觉肝胆俱碎,他拼命地摇着田七,“田七,你醒醒。”
皇上亲自来监督查验了!
田七叫苦不迭,死忍着不敢呼吸。她心想,难道她真的活到头了么……
“田七,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纪衡抚着田七的脸,目光哀恸,“朕命令你不许死!”
田七光听说话的内容觉得皇上像是在诈她,但又不太像。想让她死透点,直接掐一掐不就行了,何必费这个口舌,还求她?而且,他说话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让人听着有些伤感。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撑不住了……
盛安怀在一旁已经看得回不过味儿来了,皇上这是几个意思?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实在是太惊悚了!
纪衡突然想到曾经听太医说过,人窒息晕厥时可以用吹气法挽救,于是想也不想捏起田七的下巴凑上去给他吹气。
田七只觉自己嘴巴被迫张开,唇上堵了一片温热软润,她再也忍不住,想要呼吸,虽然嘴巴被堵住,幸好鼻子还能用。
纪衡感觉到鼻端与他交缠的呼吸,拧成一团的心脏忽地柔软下来,然而嘴巴却不愿离开,叼着田七的双唇辗转。纪衡虽知道不该如此,却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干脆一手扣着田七的后脑,闭上眼睛吸咬含吮。
田七睁开眼睛,看到纪衡的脸近在眼前,因为距离太近,导致这脸有些模糊,让人感觉像是堕入了梦境中。
田七:“……”事情转变得太快她需要镇定一下。
盛安怀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事情就是他想得那样,就是那样!皇上他是个大变态!
看到这样的场景,盛安怀脑子里乱糟糟的,弄得好像是他自己被亲了一样窘迫。他想立刻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就当什么都没看到,晚一点被皇上发现,弄不好他会被灭口的。然而他刚想撤离,却看到地上被踢翻的那两个太监有一个已经爬起来,另一个也在动弹,爬起来的那个眼看就要抬头。盛安怀也是一时急傻了,光想着这一幕不能被旁人瞧见,于是脱口而出暴喝道:“闭眼!”
常规命令里没有这一条,那太监并没听明白盛公公想表达什么,不过他本就站立不稳,被这一声暴喝惊吓,又跌了回去。
田七倒是吓得乖乖把眼睛闭上了。
简直太可怕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田七心内默默飙泪。
纪衡也被这一声暴喝激得清醒了许多。他找回了理智,于是放下田七,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整个亲吻的时间并不长,他也只能浅尝辄止,没有来得及深入……等等他这是在想什么,纪衡不自在地别过脸,不想看田七。然而看看那两个太监趴在地上装死不敢动,或是看看盛安怀一脸的既了然又震惊还有那么一点“皇上我对你忠心耿耿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求你不要杀我灭口”的哀求……纪衡更觉别扭。
田七咳了几下,终于红着脸难为情地擦了擦嘴,又觉不解,“皇上您……您……”您亲我干嘛……
纪衡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把脸一沉,“朕只是在为你吹气,你莫要自作多情。”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田七又摸了摸嘴唇,上唇被咬了一口,有点疼,她有些不解,“奴才多谢皇上救命之恩,就是觉得这吹气好奇怪,怎么感觉上更像是吸气……”
盛安怀已经听不下去了,他真希望能把耳朵关起来。
纪衡正自心虚,田七的话更是戳中他的痒处,于是站起身,背着手冷冷说道,“不识好歹。”
“奴才不是那个意思,”田七陪笑道,“奴才就是觉得吧,觉得吧……皇上,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说。”
“您要不就别杀奴才了,您看,杀了两次了,我也没死,这说明奴才我命不该绝,更说明您是个大大的仁君。您想让奴才做什么,只管吩咐,只求您别再猫玩儿耗子似的,奴才就是有七十二个胆子,也要吓破了。”
“朕不会杀你。”
“皇上您金口玉言,您说的话就是圣旨,不可违抗。”包括您自己。
纪衡嗯了一声没再搭理田七,转身就走,脚步有些急切。盛安怀连忙跟上,走到门口时回头同情地望了一眼田七。
田七还不明白,笑着抱拳向他表示感谢。
从这里到乾清宫书房一共也只一百步左右的距离,皇上他摸了三次嘴唇。盛安怀假装没看见,心中默默地给他数着。
夜幕降临,田七了却了一桩心病,皇上亲口答应不杀她,那以后就真的不会杀她了。于是她这一晚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但是这一晚失眠的人很多,仅在紫禁城范围内,就至少包括一个太后、一个妃子、一个皇帝以及一个太监总管。
作者有话要说:人工呼吸在中国古代医术中就有记载,不是穿越产物。详情可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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