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网络。
好像什么都没变,杰森·伯恩心想。他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自我,那个名叫大卫·韦伯的自我正在渐渐远去。出租车把他送到了华盛顿市东北部的一个地区,这里也曾经风光过,但如今已破败不堪。和五年前的那个司机一样,今天的司机也不愿留下来等他。他沿着杂草丛生的石板路朝那栋老房子走去,脑海里的念头和初到此地时如出一辙:这房子实在是太老太破了,它亟待修缮。他按响门铃,心想卡克特斯说不定都已经不在了。他还在;这个又老又瘦的黑人面容和善,眼神亲切,站在门边的姿势跟五年前一模一样,绿色遮光眼罩底下的眼睛还冲着他挤了挤。就连卡克特斯说的第一句话,也和五年前的那句话差不了多少。
“杰森,你那辆车上的人很跩啊?”
“我可没车,连辆出租都没有;人家不愿意等啊。”
“他们肯定是听多了法西斯媒体散布的恶毒谣言。至于我嘛,我的窗户里都架着榴弹炮,就是要让这个和睦的地头知道,我对人向来喜欢好言相劝。快进来,我可是老想起你。你怎么也不给我这个老家伙打电话?”
“卡克特斯,你的号码又没列在黄页上。”
“肯定是给漏掉了。”伯恩走进门厅,老头关上了大门。“兔子老弟兔子老弟(BrerRabbit)是美国民间故事集《雷姆斯大叔》(UncleRemus)中的重要角色。雷姆斯大叔为故事集中虚构的人物,他是一位慈祥的老年黑奴,向孩子们讲述各种动物的故事。,你可有好些白头发了,”卡克特斯端详着朋友,又说了一句,“除了这个,你没什么变化。脸上也许多了那么几条皱纹,不过这样子看着更有个性。”
“我还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呢,雷姆斯大叔。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知道。莫里斯会跟我讲你的情况,虽说他不能透露你在哪里——我可不想知道你在哪里,杰森。”
伯恩眨了一下眼,缓缓地摇了摇头,“有些事我还是想不起来,卡克特斯。我都忘记你和莫里斯是朋友了。”
“哦,那个好医生每个月最起码会给我打一次电话,跟我说:‘卡克特斯,你这个无赖,赶紧穿上皮尔·卡丹西服,换上Gucci鞋,咱俩一块儿吃饭去。’于是我就说:‘我这么个老黑鬼,上哪儿去弄这些行头啊?’他就会说:‘没准你在市里最好的地段开了家购物中心呢。’……这么说就有点夸张了,所以我还是赶快打住吧。我在白人区确实有几小块非常不错的房产,但那些地方我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伯恩注视着卡克特斯那张黑黝黝的脸孔,还有那双亲切的黑色眼睛。“我刚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十三年前,在弗吉尼亚的那家医院里……你去看过我。除了玛莉和政府的那帮混球,就只有你来过。”
“这事儿莫里斯理解,兔子老弟。我曾经以非常不官方的身份,给你制作欧洲之行所需的东西,当时我就跟莫里斯说:你要是拿放大镜仔细端详过一张面孔,肯定也会对这张面孔和这个人有所了解。透过放大镜,我发现你好像少了点什么,所以想让你谈谈这些缺少的东西;莫里斯觉得这个主意可能还不赖……好啦,忏悔的时刻结束了。我得说,杰森,见到你可真好。但说句实话,见到你我并不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需要你帮忙,卡克特斯。”
“这就是让我不开心的根源。你经历的事已经够多了,而且你如果不是急着想再多遭点罪,就不会上这儿来;从我透过放大镜瞄人的专业观点来看,这事儿对于我眼前的这张面孔没什么好处。”
“你一定得帮我。”
“那你最好给我一个该死的好理由,得经得起咱们那位好医生的检查。因为我可不想去瞎搅和什么,把你搞得越来越糟糕……你那位深红色头发的可爱妻子,我在医院里见过几次——兔子老弟啊,她可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你们俩的孩子肯定也特别棒。所以,你得明白,我不能去掺和任何可能伤害他们的事。原谅我,可你们一家子对我来说就像是远方的亲人,已经认识很久了;当年的事我们虽然不提,但总是压在我心里。”
“正因为他们,我才需要你帮忙。”
“说清楚一点,杰森。”
“‘胡狼’正在逼近。他在香港发现了我们,如今把枪口对准了我和我的家人,对准了我的妻子儿女。请你一定要帮我。”
绿色遮光眼罩下老人的那双眼睁大了,扩张的瞳仁之中闪动着怒火,“咱们的好医生知道这事儿吗?”
“他参与了我们的行动。这会儿我做的事他也许不赞成,但他如果扪心自问,也会明白这归根结底就是‘胡狼’和我之间的较量。帮帮我,卡克特斯。”
在门厅里午后的暗影之中,老黑人审视着这位苦苦相求的顾客,“兔子老弟,你的身体状况可好?”他问道,“还有当年的劲儿么?”
“我每天早晨跑近十公里,每星期至少练两次举重,就在大学的体育馆——”
“我没听见啊。我可不想知道什么学院、什么大学的事情。”
“那你就没听见。”
“当然没有。我得说,看起来你的状态还不错。”
“那是我刻意保持的,卡克特斯,”伯恩轻声说,“有时候,会是一个突然响起的电话,或者玛莉回来晚了;有时候是她带着孩子出了门,我却联系不上她……有时候则是一个陌生人在街上拦住我问路,然后那种感觉就回来了——他回来了。‘胡狼’。只要他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就得做好应付他的准备,因为他会不停地搜寻我。可极其讽刺的是,他追杀我的依据只是一个假定,未必正确。他以为我能够认出他来,但我对此并不确定。现在我脑子里还没有任何清晰的形象。”
“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个情况传递给胡狼?”
“他的眼线到处都是,我看我还是在《华盛顿邮报》上登个广告吧:‘亲爱的老伙计卡洛斯:老兄,我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别开玩笑了,杰森,这不是什么不可想像的难事。你的朋友亚历山大能琢磨出办法来。他的脚虽然跛了,脑袋却没受影响。要找个高雅的说法来形容,应该是蛇一般的狡猾。”
“这恰恰说明,如果他还没尝试这个办法,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那咱们就开工吧,兔子老弟。你想怎么做?”卡克特斯领着他穿过一道宽阔的拱门,走进一间破破烂烂、塞满老旧家具和发黄椅罩的起居室,朝屋子后边的一扇门走去,“我的工作室不像以前那么雅致了,但所有的设备都还在。你知道,我现在差不多是半退休状态。我的那些理财顾问搞出了一个棒的要命的退休方案,在税收方面好处多多,所以压力还不算很大。”
“你简直是叫人难以置信啊。”伯恩说。
“我估计有些人可能会这么说——那些没蹲在牢里服刑的家伙。你想做成什么样?”
“就跟我本人差不多吧。当然不能和欧洲和香港的东西一样。其实,只做证件就行了。”
“那‘变色龙’可又换了一套伪装喽。他本人。”
两个人走到门边,伯恩停了下来,“这件事我也忘记了。他们以前是这么称呼我的,对不对?”
“‘变色龙’?……确实是这么叫的。而且据他们说,这个绰号很有道理。如果六个人跟我们的小伙子伯恩照过面,就会有六种不同的描述。顺便说一句,伯恩还没化妆。”
“以前的记忆渐渐都回来了,卡克特斯。”
“万能的上帝啊,我真希望这些回忆没有回来。但它们如果确实回来了,你可千万要回忆起所有的一切……到我的魔法屋里来吧。”
三小时二十分钟之后,魔法完成了。大卫·韦伯,从事东方研究的学者,扮演杀手杰森·伯恩长达三年,如今他又有了另外两个化名,而用来证明这两个身份的护照、驾照、选民登记卡也一应俱全。因为出租车不愿到卡克特斯的“地头”来接人,一个没工作的邻居(此人的脖子和手腕上挂着好几条沉甸甸的金链子)开着他那辆崭新的凯迪拉克,把卡克特斯的顾客送到了华盛顿市中心。
伯恩在加芬克尔百货商店里头找了一部付费电话,拨通弗吉尼亚的康克林,把两个化名都告诉他,然后选了一个名字在五月花酒店使用。如果酒店的夏季客房太紧张,康克林就会动用官方手段,通过酒店管理层弄一个房间。此外,兰利方面会起用“四○”命令,尽可能为伯恩提供他所需的材料,并尽快送到他的房间来。估计这至少还得再花三个小时,而且送达时间和材料的真实性都没有保证。康克林通过另一条直拨线路向中情局再次确认上述情况,与此同时伯恩则心想,不管怎样这三个小时他还得抽出两个小时去办事,然后才能去酒店。他得配上几身行头;“变色龙”正在恢复原先的状态。
“史蒂文·德索告诉我,他会让电脑开动起来,在我们的资料、陆军的数据库和海军情报资料之间进行交叉检索,”康克林又拿起了电话,“彼得·霍兰能帮上忙;他是总统的老伙计。”
“老伙计?这个词从你嘴里冒出来可有点奇怪。”
“他是沾老伙计的光上任的。”
“哦?……谢谢解释,亚历山大。你怎么样?有没有进展?”
康克林顿住了。再开口答话的时候,他平静的声音里流露出了一丝惧意;虽然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那种恐惧仍然能听得出来,“咱们这么说吧……发现的情况让我有点猝不及防。我离开这个圈子太久了。杰森——对不起……大卫。”
“前一个称呼是对的。你有没有跟谁讨论——”
“不要提名字!”退休情报官迅速打断了他,语气很坚决。
“我明白了。”
“你不可能明白的,”康克林反驳说,“我也没法弄明白。我会和你保持联系。”说完这几句神神秘秘的话,康克林猛地挂断了电话。
伯恩缓缓地放下电话,紧蹙的眉间透着担忧。康克林现在说话的样子才叫夸张,而且以这种方式思考或行事都不是他的风格。处变不惊是他的代名词,轻描淡写是他的人格面貌。不管他发现了什么情况,这个发现肯定是让他深为不安……这种不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伯恩感觉康克林似乎连自己制订的保密措施、还有与他合作的人都已不再相信。若非如此,他刚才肯定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更坦率;然而,出于某种伯恩捉摸不透的原因,康克林却不愿提起梅杜莎,也不愿谈他剥开二十年来的层层欺骗之后发现的任何情况……这可能吗?
没时间了!琢磨这个没用,它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伯恩边想边环顾着偌大的百货商店。康克林不仅仅是言出必行,他把诺言看得比命还重——只要对方不是他的敌人。伯恩压下一声苦笑,有些懊悔地想起了十三年的巴黎。康克林的另外一面他也见识过。要不是朗布依埃郊外的那座公墓里有墓碑可以藏身,他说不定已经死在这位挚友的手里了。那是在当年,不是现在。康克林说他会“保持联系”。他肯定会的。在那之前,“变色龙”先得弄几层伪装。从里到外、从内衣到外套的全副行头。绝对不能让人发现任何洗衣店或干洗店的标记;也不能留下一丁点儿化学成分,让人查出某个地区常使用的洗涤剂或洗涤液——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他已经付出太多。要是他为了大卫的家人而不得不下杀手……哦,我的天!是为了我的家人!……他决不会因为杀了一个人或几个人而背上包袱。他要去的地方没有规则可言;很可能会有无辜者在双方的厮杀中丧命。丧命就丧命好了。大卫·韦伯会激烈反对,但杰森·伯恩才他妈不在乎呢。他经历过这种事;他知道意外伤亡的统计数字,可韦伯对此却一无所知。
玛莉,我一定会阻止他!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他从你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我要跟“胡狼”拼命,让他变成一具尸体。我要让他再也碰不到你们——你们将得到自由。
哦,上帝啊,我到底是谁?莫里斯,帮帮我!……不,莫里斯,你别帮我!我就是那个我必须扮演的角色。我很冷酷,而且还在越变越冷。很快我就会变成冰……清澈、透明的冰块,它那么冰冷,那么纯粹,无论移动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发现。你难道不明白吗,莫里斯——还有你,玛莉——我必须得这样!我得让大卫离开。我不能再让他跟着我。
玛莉,原谅我;医生,你也得原谅我,但我所考虑的是事实。一个现在必须面对的事实。我不是个笨蛋,也没有自欺欺人。你们都希望我让杰森·伯恩从自己的生活中永远消失,让他遁入无尽的虚空,但我现在必须做的却恰恰与此相反。大卫必须走,至少得离开一阵子。
别用这些想法来烦我!我有活儿要干。
该死,男装部在哪儿?等买好了东西(全都用现金支付,而且尽量找了不同的店员),他要找个男厕所,换掉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服。这之后他会走上华盛顿的街头,直到找到一个位置隐蔽的窨井盖。“变色龙”也回来了。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伯恩放下了手里的单面剃须刀片。各式各样新衣服上的标签全都被他去掉了,每弄完一件他就把衣服挂进壁橱,只有衬衣除外;衬衣他都在浴室里熨过,好去掉新衣的气味。他朝房间另一边的桌子走去,客房服务的人在那上面摆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一瓶苏打水,还有一小桶冰块。走过放电话那张桌子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实在太想打电话给岛上的玛莉了,但他知道这个电话自己不能打,不能从酒店的房间里打。她和孩子们能安全抵达是最重要的,这件事他已经安心了;刚才在加芬克尔百货公司,他用另一部付费电话联系了约翰·圣雅各。
“嗨,大卫,他们可累惨了!他们在大岛上待了足有将近四个小时,天气才放晴。你要是想跟我姐说话,我就去叫她起来。不过,刚才她喂过艾莉森之后可是倒头就睡着了。”
“不用了,我晚一点再打过来。约翰,跟她说我挺好,帮我照顾他们。”
“没问题,伙计。现在你跟我说说情况。你怎么样啊?”
“我说过了,我挺好的。”
“是啊,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她也可以这么说。但玛莉不光是我惟一的姐姐,她还是我最爱的姐姐。她那副惊魂不定的样子瞒不过我。”
“所以啊,你要好好照顾她。”
“我还要跟她谈谈呢。”
“谈的时候悠着点儿,约翰。”
伯恩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心想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变成了大卫·韦伯。他不喜欢这样,这种感觉不好。但是,打完电话一个小时以后杰森·伯恩就回来了。他跟五月花的接待员说自己预订过房间,酒店的人找来了夜班经理。
“啊,西蒙先生,”经理热情洋溢地向他表示欢迎,“听说您光临华盛顿,是为了抗议政府对商旅和娱乐行业征收重税。照有些人的说法,这可真是老天保佑啊。那帮政客会把我们全毁掉!酒店没有双人房了,所以我们就冒昧地为您安排了一个套间;当然了,我们不会收取任何额外的费用。”
这一切都发生在两个多小时之前。从那时起他一直在剪标签、熨衬衣,还在酒店的窗台上把鞋子的橡胶底磨软。伯恩手里拿着酒杯,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盯着墙,他没什么事可干,只能等待、思考。
才几分钟,门上轻轻的一记敲击就结束了他的等待。伯恩快步走过房间,打开门,让先前在机场接他的那个司机进来。这位中情局特工带着一个公文包,他把包递给了伯恩。
“所有的东西都在里头,还有一把枪、一盒子弹。”
“谢谢。”
“你要不要看看?”
“我准备用一整晚来看。”
“快八点了,”特工说,“你的上线会在十一点左右跟你联系。这样你就有时间先准备起来了。”
“我的‘上线’……?”
“他就是你的上线啊,不是吗?”
“是啊,当然,”伯恩轻声回答,“这个称呼我忘了。谢谢你。”
来人离开后,伯恩拿着公文包匆匆走到桌前。他打开包,先取出自动手枪和那盒子弹,然后拿起一叠用文件夹装好的电脑打印材料,肯定得有好几百页。这些多得数不清的纸张里隐藏着一个姓名,它能把一个男人或是女人与“胡狼”卡洛斯联系起来。打印件中包含了目前酒店每一位住客的信息,连最近二十四小时之内结账离开的客人也在内。每一份打印材料都附有能够从中情局、陆军情报局和海军情报局资料库之中搜集到的所有其他信息。出于二十多种可能的原因,这个办法也许全无用处,但它毕竟是个开端。捕猎已经开始。八百公里以南,在波士顿市丽思·卡尔顿酒店三楼的另一个套房,另一扇酒店房门上也有人敲了一声。套间里面,那位身量奇高的男住客急匆匆地从卧室奔了出来。他身高将近一米九,一身专门剪裁的条子西服让他显得愈发伟岸。他的鬓角上方还残留的一圈灰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光秃秃的头顶简直像是涂过圣油的红衣主教,无论国王、王子,还是觊觎王位的人们,都得服从他的英明决断——毫无疑问,他以英明示人之时自然少不了那鹰隼一般凌厉的眼神,以及那先知一般激越的嗓音。虽然他往外急奔的模样流露出了让人有机可乘的焦虑之情,但这也完全无损于他的形象。他是个重要的、强有力的人物,对此他心知肚明。他身上的一切,都跟他开门放进来的那名年长男子截然不同。这位身材矮小、骨瘦如柴、年纪老迈的来客身上没有一丁点高贵之处;相反,他整个儿就是一副失败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