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丹坐在床沿,电话听筒虽然搁在座机上,却没离开过他的手。他凝望着外头阳台上他的女人。她坐在轮椅之中侧面朝着他,那杯酒搁在轮椅旁的小桌子上;病痛让她的头勾了起来……痛苦!这个可怕的世界到处都是痛苦!这些痛苦之中也有不少是由他造成的,对此他心知肚明,也并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宽恕。但他的女人不该遭到报应。合同上从来就不包括这一项。没错,他自己的命当然是早就交出去了,但她的命可没有。她那虚弱的身体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这样送命。不,大人。我不接受!合同不是这样的!
如此看来,“胡狼”的老人军团现在已经扩展到了美国——这是意料之中的。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个头戴傻气白帽子的爱尔兰裔美国佬、一个博学多识的人物,也拜倒在恐怖分子卡洛斯的门下,此人就是要送他们俩上路的刽子手。这个人在仔细端详他,还假装不会说法语,可他的眼睛里带着“胡狼”的印记。在有关您和博学的帕特里克先生的事情上,我们会一字不差地遵循直辖总督的指示。给直辖总督下指示的,就是那个身在巴黎的死神。
十年前,在他为大人效力五载并取得卓著成果之后,他得到了巴黎以北九公里处阿让特伊的一个电话号码。除非碰到极为紧急的情况,否则绝对不能使用这个号码。以前这个号码他只打过一次,不过现在他又要打了。他仔细查看了国际长途代码,拿起听筒开始拨号。将近两分钟之后,有人接起了电话。
“‘战士之心’。”一个平板的男声说道,背景中有军乐传来。
“我必须和黑鸟联系,”方丹用法语说,“我的身份是巴黎五号。”
“假如你的要求能得到满足,这只黑鸟该怎么和你联系?”
“我在加勒比海。”方丹报出了地区代码、电话号码和十一号别墅的分机号。他挂断电话,沮丧地坐在床边。内心深处他知道,也许他和他女人在人世的时光只剩下这最后几个钟头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和他女人就能见到自己的上帝,道出真相。他杀过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是他伤害或杀害过的,全都是曾对别人犯下更大罪行的人——只有少数几个例外:这些人可以称作无辜的旁观者,他们给卷进了交火或爆炸之中。生命都是痛苦的,《圣经》难道不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吗?……反过来说,怎样的一个上帝才会容忍如此暴行?该死!别再想这种事了!那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电话铃响了,方丹一把抓起听筒拽到耳边。“我是巴黎五号。”他说。
“神的孩子,有什么事这么紧急?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来,这个号码你只用过一次。”
“大人,您一直都非常慷慨,可我觉得我们必须重新明确一下我们的合同。”
“怎么明确?”
“我这条命听凭您任意处置,您怎么慈悲都行;但合同里可不包括我的女人啊。”
“你说什么?”
“这儿有个人,一个从波士顿来的饱学之士,他在用好奇的眼神端详我。那双眼睛告诉我,他另有企图。”
“那个傲慢的蠢货竟然自己飞到蒙塞特拉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显然他知道一些情况。我会按照您的命令行事,但我恳求您让我们回到巴黎……我求您了。让她平静地离开人世吧,这是我对您的最后请求。”
“你请求我?我已经给过你许诺了!”
“大人,那这位来自美国的饱学之士为什么在岛上跟着我?他脸上无表情,两眼却在四处张望。”
电话里的声音没再说话,沉默中只传来一连串厉害的空咳,然后“胡狼”才开口,“这位伟大的法学教授越了轨,把自己弄到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他死定了。”
在路易斯堡广场一座雅致的城区住宅里,著名律师与法学教授伦道夫·盖茨的妻子伊迪丝·盖茨悄然打开了私人书房的门。她丈夫一动不动地坐在笨重的皮质扶手椅里头,瞪着噼啪作响的炉火。尽管外面波士顿的夜晚温暖宜人,屋子里也装了中央空调,他还是坚持要生壁炉。
瞧着丈夫的时候,盖茨夫人再一次痛苦地意识到,丈夫身上有一些……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生命之中有些空缺她永远都填不上,他思维的那些跳跃她总也搞不懂。她只知道丈夫有时会感到极大的痛苦,却又不愿向她诉说,不愿通过诉说来减轻自己的负担。三十三年前,这个颇有魅力的寻常人家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身量极高的笨拙男子,一个才华横溢却一贫如洗的法学院毕业生。在一九五○年代末那种冷静而克制的时期,他急切的心情和急于讨好别人的做法让大型律师事务所深感厌烦。这些事务所宁可找那些外表世故,只图个安定的人,也不想请一个饱含激情、恍恍惚惚、不知要向何处去的第一流脑袋瓜,何况这颗脑袋的主人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穿的是仿J.普雷斯和布鲁克斯兄弟这类名牌服装的便宜货,结果看起来却更糟糕:因为他的银行账户不允许他额外花点钱把衣服改一改,而且也没几个折扣店里有他那么大的尺码。
不过,新任的盖茨夫人却想出了几个主意,可以改善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的前景。其中之一就是先不马上从事法律职业——与其去一个差劲的事务所,还不如不去;他要是去当私人执业律师(上帝保佑别让这种事发生),肯定会招来特定的一个客户群,也就是那些请不起知名律师的人。最好还是充分发挥他的天赋:他的身高令人过目难忘;他的头脑反应敏捷,能像海绵那样吸收知识,再加上他干劲十足,因此足以轻松应对繁重的学术工作。伊迪丝利用她那笔不算多的“信托基金”,为自己的丈夫重新塑造了外表。她给他购置合适的衣服,还请来传授舞台发声技巧的教练,教丈夫掌握戏剧性的演讲方式,培养引人注目的台风。这位笨手笨脚的毕业生很快就焕发出林肯一般的气质,还隐约带着几分约翰·布朗JohnBrown(1800—1859),美国废奴主义者,1859年在弗吉尼亚发动武装起义,要求废除奴隶制。起义遭到军队镇压,布朗于同年12月被处以绞刑。的风范。另外,仍置身于大学环境之中的他也逐渐成了一名法律专家。他一边给研究生上课,一边攻下一个又一个学位,后来他对几个特定领域的精通程度已无人能及。他发现,那些曾将他拒之门外的著名律师事务所,现在却追着撵着要聘他。
花了将近十年时间,这个策略才产生了切实的效果。起初的回报虽然称不上惊天动地,但至少算是一种进展。法律评论刊物(先是小报,然后是大刊)开始登载他那些颇有争议的文章。这不仅是由于文章的风格,也和内容有关。这位年轻副教授写出的文字很有诱惑力:既引人入胜,又深奥难解;时而辞藻华丽,时而干脆利落。不过引起经济界某些小群体关注的,却是他文中隐约浮现出来的观点。国家的气氛在变化,慈善的大社会已开始分崩离析,尼克松那帮人杜撰出来的各种代名词——如“沉默的大多数”、“吃福利的懒汉”,还有那个带着贬义的“他们”——引发了诸多弊病。平地而起的卑鄙之风在不断扩展,远非正直而有远见的福特总统所能阻止,水门事件的重创已削弱了他的力量;极有才干的卡特总统同样挡不住这股风气,因为他在细枝末节的琐事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无法以富于同情心的方式来领导国家。肯尼迪总统的那句名言“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已经过时,取而代之的则是“我能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伦道夫·盖茨博士踩准这股无情的浪潮登上了浪尖,学会了用悦耳动听的方式来表达意见,而他日益丰富的尖刻词汇也正配得上这来临的新时代。按照他如今已臻精妙的学术观点——涉及法律、经济和社会方面——大即是好,富足则要比匮乏可取得多。他对支持市场竞争的法律发起抨击,称它们会窒息更大规模的产业增长计划;他认为这些产业增长将带来各种各样的利益,能惠及每一个人——呃,差不多是每一个人吧。归根结底,这是一个达尔文式的世界;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能生存下来的始终是最强者。鼓点擂起,钹声敲响,操纵经济的人物找到了一个声援者,这位法律学者为他们大兼并大融合的“正直”梦想平添了一抹可敬的光彩;当然,淘汰出局、接管企业和廉价倒卖之类的行为全都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着想。
受到召唤的伦道夫·盖茨急不可耐地投入这些人的怀抱之中,用自己雄辩的技巧把一个又一个法庭震得哑口无言。他取得了成功,但伊迪丝·盖茨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福是祸。她原先设想的当然也是一种颇为惬意的生活,但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身家数百万,乘着私人喷气机满世界飞,一会去棕榈泉晒太阳,一会又去法国南部游玩。丈夫的文章和讲演有时会被用来支持一些在她看来毫不相干或显然有失公允的事业,这也让她深感不安;他对她提出的论点总是置之不理,还说那些案例从知识层面而言完全是可以对应的。更重要的是,六年多来她都没有和丈夫同榻而眠,甚至都没睡在一间卧室里。
她走进书房,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他倒抽一口气,猛地扭过头来,严峻的目光中满是警觉。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你总是敲门的。刚才怎么不敲?你知道我集中精力的时候会怎么样。”
“我说了,对不起。我心里有事,刚才也没想。”
“这话有点矛盾。”
“我是说,没想着要敲门。”
“我问的是你心里的事情。”著名律师问道,好像对妻子长没长脑子颇有些怀疑。
“请你别跟我耍聪明。”
“是什么事,伊迪丝?”
“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盖茨假作惊讶地挑起了眉毛,“我的天,莫非你起疑心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在丽思酒店,和一个多年前认识的人会面。我不愿把那人请到家里来。你都到这把年纪了,难道还想去证实我的话?打到丽思去问好了。”
伊迪丝·盖茨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就那么瞧着丈夫。“亲爱的,”她说,“就算你约的是风月场上最淫荡的娼妇,我他妈的也不在乎。事后有人恐怕得灌她几杯酒,好让她恢复自信。”
“你这句话挺厉害啊,臭婊子。”
“在那方面你可算不上什么猛男,狗杂种。”
“咱们谈这些有意义吗?”
“我觉得有。大约一个钟头之前,就在你从办公室回来前一小会儿,有个男人跑到家门口来了。当时丹尼丝在擦银器,所以是我开的门。我得说,他看起来很有派头;他穿的衣服贵得吓人,开着一辆黑色保时捷——”
“然后呢?”盖茨插了一句。他在椅子上猛地向前一倾,两眼突然睁大了,眼神直愣愣的。
“他说让我告诉你,有一位大教授欠着他两万美元,而且‘他’昨天晚上没有在约定的地方出现。我估计那地方是丽思酒店吧。”
“不是的。出了点事情……哦,天啊,他不明白。你怎么说的?”
“我不喜欢他说的话,也不喜欢他的态度。我告诉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他知道我在撒谎,不过他也没办法。”
“你真行啊,偏偏拿他知道的事情来骗他。”
“我实在想不通,两万美元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啊——”
“不是钱的问题,是付钱的方式。”
“付什么钱?”
“没什么。”
“伦道夫,我觉得这就是你刚才说的矛盾。”
“闭嘴!”电话铃响了。伦道夫·盖茨从椅子上蹦起来,瞪着话机。他没往桌前挪动半步;相反,他哑着嗓子对妻子说:“不管是谁打来的,你都说我不在……就说我出去了,到外地去了——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伊迪丝走到电话前,“这可是你最私人的专线。”她一边说,一边在铃响第三次时接起了电话,“盖茨府。”伊迪丝开口说道。这是她使用多年的一个手段,朋友们一听就知道她是谁,别的人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对……啊?对不起,他到外地了,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盖茨的妻子拿着电话看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她转向丈夫,“是巴黎的接线员……奇怪啊。有人要和你通话,可我说你不在家之后,她连在哪儿能联系上你都没问。她直接就挂断了——挂得很突然。”
“哦,我的天!”盖茨喊道,他的身子明显在发颤,“出事了……出了问题,有人撒了谎!”说完这莫名其妙的几句话,律师猛然转过身奔到房间对面,手直往裤子口袋里摸索。他走到高达天花板的落地书橱前,那里有一段齐胸书架的中部被改成了类似保险箱的柜子,褐色的钢板柜体上加着一块雕花木门。突然又想起的一件事让律师越发惊惶,他慌乱地转过身,冲着妻子喊道:“赶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伊迪丝·盖茨慢慢朝书房门走去,在门口转过身轻声对丈夫说:“伦道夫,这都是因为巴黎的事,对吗?七年前的巴黎。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心惊胆战,忍受着痛苦却不愿告诉我。”
“快出去!”法学教授尖声大叫,眼神里透着疯狂。
伊迪丝走出书房,关上了身后的门,但却没松开把手。她的手拧了一下,这样锁舌就不会碰上。片刻之后,她把门打开了窄窄的几厘米,瞧着自己的丈夫。
眼前惊人的景象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这个和她共度了三十三年的男人,这位从不吸烟、滴酒不沾的法律界巨擘,正在把一支皮下注射器的针头扎进自己的前臂。10
黑暗降临了弗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这里的乡间,随处可以听到潜藏在夜色中各种生灵的动静。伯恩悄悄爬过诺曼·斯韦恩将军“农场”周围的树丛,被惊起的鸟扑棱着翅膀,从栖息的暗处飞出;林间醒来的乌鸦呱呱惊叫,随即又安静下来,就像是被什么同伙拿吃的堵住了嘴。
他来到“农场”边,心想会不会真的设有那种东西。一道围栏——围栏很高,绿色的塑料网之中纵横交错地嵌着粗铁丝,顶部还加了一圈向外倾斜的环形带刺铁丝。禁止入内。祖山保护区。东方的那个野生动物保护区有秘密要隐藏,所以政府才会修起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屏障加以保护。但是,一个拿着军饷整天坐办公室的将军,为什么要在弗吉尼亚马纳萨斯的一座“农场”周围竖起这样的围栏,建立这么一道耗资数千美元的障碍?它的目的并不是要把牲畜拦在里面;事实上,修建它是为了把人挡在外头。
和东方的保护区一样,这儿的铁网上也不会接电子警报器,因为它们会频频被林中的鸟兽触发。出于同样的原因,围栏处也不会设置肉眼看不见的感应报警光束;相反,这种警报器可能会安在靠近房屋的平地上。如果真的有警报,那么光束的高度会与人腰齐。伯恩从后裤袋里掏出小剪线钳,开始剪最贴近地面的铁丝。
手握剪钳每用一次力气,都让他意识到了明显而又不可避免的事实,而他粗重的呼吸和发际冒出的汗水更证明了这一点。无论他如何想方设法保持身体的状态——虽说没有疯狂地锻炼,至少也是很刻苦的——他现在毕竟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身体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这种念头同样也只能在脑子里转转,不能想个没完。现在还有玛莉和孩子们,那可是他的家人;只要能狠下心,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卫·韦伯已经从他的心灵之中消失,留下的只有捕食者杰森·伯恩。
通了!铁网上剪开了竖直的两条边,靠着地面的铁丝也剪断了。他抓住围栏,把剪开的一小块铁网朝自己这边拽,费尽力气十厘米十厘米地把口子掀开。他钻进这个戒备森严的奇怪地方,站起身侧耳聆听,眼睛迅速地四处扫视,在黑暗中搜寻着——但那并不是一片漆黑。开垦过的土地周围层层叠叠地长着高大的松树,透过浓密的枝叶,他看见大房子里有灯光在闪动。他慢慢朝环形车道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车道就在那里。他来到柏油路面的外缘,在一棵枝叶开展的松树下趴了下来,一边调整思绪和呼吸,一边端详面前的景象。突然,他右侧的远处闪起一束亮光;光线来自农场深处那条直路的尽头,路面由沙砾铺成,是从环形车道上岔出来的。
一扇门打开了;看起来那道门开在一座小房子上,要不就是一间比较大的小木屋。房门一直开着。两男一女从门里走了出来,他们在说话……不对,他们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激烈地争吵。伯恩从维可牢尼龙搭扣里拽出那副小巧的高倍望远镜,举到眼前。他迅速把焦距调节到那三个人身上。他们的嗓门提高了,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显然都是怒气冲冲。模糊的影像变得清晰起来,他审视着三个人,马上认出左边正在抗议的男人是五角大楼的斯韦恩将军,他身量中等,体型不胖不瘦,腰杆挺得笔直;那个胸脯丰满、黑发中略带杂色的女人是将军的老婆。但让伯恩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出神的,却是那个行动笨拙的胖子,此人离敞开的门最近。他认识这个人!伯恩记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他,这当然很寻常;不过他看到这个人时的本能反应却不寻常。那是一种立即产生的憎恶,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想不起过去与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只有一种厌恶和反感的情绪。常常在他脑海中的屏幕上亮起的那些画面、那些一闪而过的时刻或是场合,都到哪里去了?它们并没有闪现出来;他只知道望远镜里焦点所注的这个家伙是自己的敌人。
接着,胖男人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把手伸向斯韦恩的老婆,用肥硕的左臂搂着肩膀护住了她,右手则在空中对着将军指指戳戳,仿佛是在责备他。不管他说了什么——或者是吼了什么——斯韦恩听到这些话之后的反应显得隐忍而又坚决,还强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他转过身,以军人的姿态大步穿过草坪,向着房子后面的一个入口走去了。伯恩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又把望远镜转回门口灯光下的那两个人。胖男人放开了将军的老婆,跟她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然后追着丈夫去了。显然是“真命天子”的胖子回到小屋里面,砰地关上门,灭掉了灯。
伯恩把望远镜绑回到裤子上,思索着他刚才观察到的景象。那就像是在看一部去掉了字幕的默片,但这些演员的动作要真实得多,不像戏剧表演那么夸张。这个用铁丝网围起的农场里显然生活着一个三角家庭,但这根本就不是竖起铁丝网的理由。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必须找出来。
另外,直觉告诉他无论这原因是什么,肯定都和刚才愤然走回小屋的大块头胖子有关。他必须到小屋去;他必须找到这个和自己被遗忘的过去有某种关系的人。他慢慢站起身,借着一棵又一棵松树的掩护走到环形车道的尽头,然后沿着沙砾小路种了树的那一边继续向前走。
耳边突然传来一种声音,那并非林间枝叶的轻响。他停下脚步,猛地扑到地上。不知什么地方有车轮在旋转,碾到石子上又把它甩出来;他打了几个滚躲进暗处,藏到了一棵松树低垂舒展的枝干之下。他扭过身,要确定这阵骚动来自何处。
没过几秒钟,他看见有个东西从环形车道的暗影中疾驶而出,在沙砾铺成的延伸道路上飞奔。那是一辆形状奇特的小车,有点像三轮摩托车,也有点像微型高尔夫球车。轮胎很大,带着深深的花纹,既能高速行驶也能保持良好的平衡。这车的样子看上去也没什么好兆头,因为车上不仅有一根旋转极为灵活的天线,四面还装着弧形的普列克斯有机玻璃,遭到枪击时驾驶员在这种防弹玻璃窗的保护下不至于受伤,同时还可以用无线电向住宅里面的人发出遇袭警告。诺曼·斯韦恩将军这座“农场”的气氛越来越古怪了……紧接着,古怪突然间变成了恐怖。
第二辆三轮小车从小屋后方的暗处转出来——屋子的外墙上装着从中剖开的原木——在沙砾路上距第一辆车只有几米的地方停下。两名驾驶员的脑袋以军人的姿态转向小屋,仿佛是两个公开陈列的机器人;接着,看不见的喇叭里传出了声音。
“关好大门,”那个放大了的声音说道,一副指挥官的派头,“把狗放出来,你们继续巡逻。”
就像编排好的一样,两辆车齐刷刷地开动了,分别朝相反方向驶去;两个驾驶员同时加大油门,两辆奇形怪状的小车向前疾驶,冲进黑暗之中。一听到有狗,伯恩就摸出了后裤袋里的二氧化碳气手枪;然后他快速朝旁边爬去,穿过树下的灌木丛,来到距离长长的铁丝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如果狗是成群结队的,那他就别无选择,只能爬上铁丝网格,再翻过带刺的环形铁丝到另一面去。他的双管飞镖手枪只能解决两条狗,再多就不行了;他根本没时间再重新装填。他蹲在那儿等着,随时准备跃上铁丝网;从底层树枝的下方看去,视线要相对清楚一些。
突然,一条黑色的多伯曼猎犬从沙砾路上跑了过去。它没嗅到什么气味,步子不慌不忙,看来它惟一的目标就是要到某个特定的地方去。接着另一条狗又出现了,是一条长毛牧羊犬。它笨拙却本能地放慢了步子,仿佛是按照计划要在某个地方停留一般;它停住脚步,路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动。伯恩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明白了。这些狗是经过训练的雄性攻击犬,每条狗都有自己的一块领地。狗会不断在它的领地上撒尿,让那里永远成为自己的地盘。这是东方农民和小地主爱用的一种行为训练方法。他们很清楚,喂养这些畜生来保卫自己赖以维生的尺寸之地得花许多钱。训练几条狗(要尽可能地少)各自守卫一块地盘,以防盗贼侵入;一旦有狗示警,其他的狗也会聚拢过来。东方。越南……梅杜莎。他想起来了!模糊的、朦胧的轮廓——画面。一个身穿制服、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开着一辆吉普;他跨下车——在伯恩脑海中的屏幕上——大声呵斥所剩无几的突击队员,那些人刚截断一条与胡志明小道相当的武器运输路线。同一个男子——如今他上了年纪,也发胖了——片刻之前刚刚在伯恩的望远镜里出现!多年以前,这个家伙曾保证把给养送来……弹药、迫击炮、手榴弹,还有无线电,结果他什么也没送!他只带来了西贡司令部的抱怨:“你们这帮杂牌军带来的情报全是垃圾!”实情并非如此。西贡的行动太迟缓,反应太慢,导致二十六个兄弟毫无意义地被杀,或是被俘。
伯恩想起来了,那简直就像是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前,一分钟之前。当时他从枪套里拔出自己的点四五手枪,没给任何警告就对准了走上前来的士官,把枪管顶在他脑门上。
“再说一个字你就死定了,军士。”那个男的以前是个军士!“要么你明天早上五点钟把物资送来,要么我就到西贡去,亲手开枪把你崩到妓院的墙壁上,随便你最爱去哪一家!我说清楚了没有?你想不想给我省点事,免得我去西贡那个只会搞宣传的地方跑一趟?坦白说,考虑到我们的损失,我倒是想现在就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