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在哭闹中拉住那宫女的手,偷塞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什么字都没写,只是画了两把雨伞,一只海螺。即便宫女传递消息被抓住,也无人能解读出纸条的含义。这世间只有小弗和罗什能懂。

    果不其然,一个多时辰后那宫女带着新衣服进来,大声说:“姑娘,这回可不许再撕破了。否则,小吕将军定会不高兴的。”背着身挡住其他宫女,声音压得极低:“子时,南门。”

    我诚惶诚恐地接过托盘:“不敢,不敢了。”

    小弗非但领会了我的意思,他想得更周到,还带了两套夜行衣来。有了这些,再加上次声波哨,就算仍逃不出龟兹王城,逃出王宫应该没有问题。到了小弗家,他应该会为我们安排好后路。未来会怎样难以揣测,先逃过明天的当众羞辱再说。

    罗什看着攀墙工具和麻醉枪,眼里的兴奋慢慢熄灭,平静地摇头:“艾晴,你自己走吧,别管我。”

    我吃惊:“你不走?为什么?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逃走的机会。”

    他盯着烛心跃动的火焰,苦笑一下:“我不能走,无论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的。反而会连累你,连累弗沙提婆。罗什自小在寺庙中长大,离开寺庙,什么都不会……”

    我紧抓住他的手:“你那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你愿意舍弃法师的身份,我们可以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他凄清一笑,推开我的手,“艾晴,你说过,罗什背负传扬佛法,翻译佛经的使命。这使命比性命还重要。若我逃走,隐姓埋名,这些使命,便不能完成了。罗什怎可以心有小爱而忘大爱,心中只有你而无众生?”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字句。

    他异常平静,眼里晶亮的星光在闪烁:“二十年前你跟我说过,日后我会有大成就,会传播佛法到中原汉地,将佛法在中原发扬光大。十年前你还一再告诫我,绝对不可以还俗。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泪流满面:“我没忘。可是,这使命却要用屈辱来换,值得么?”

    “值得!”他的眼里燃起异常明亮的光芒,“借由你这些神奇的用具,我相信今晚能逃出去。可我问你,明日一早,待吕光发现我们逃走,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他会全城搜捕,他铁定会去小弗家搜查,天亮之前我们必须找好藏身之处,不能给小弗带来麻烦。然后……

    我正在心中筹划,罗什已经说了出来:“他发现我失踪,便会不公开破戒之事了么?”

    我摇摇头。吕光会愈加不遗余力将脏水往罗什身上泼,甚至编造出罗什与女子私奔的丑闻。我突然想起来,似乎看到了希望:“可是,阿素不是说你舍戒了么?只要先前已经舍戒,那就不是破戒。”看他躲闪着眼神,我急切地拉住他的袖子,“罗什,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舍戒了?”

    他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出声:“那晚,在你之前,师尊曾来见过罗什。”

    我吃了一惊:“卑摩罗叉大师?他不是跟你断绝关系了么?”

    他眼里闪过一丝伤痛:“他那时只是爱徒心切……”他不愿意多说与师父决裂时的情形,转而说道,“当我身陷危难,师尊依旧想尽办法帮我。”

    他闪着感动的目光,向我和盘托出原委。

    罗什破戒的前一天,卑摩罗叉大师赶到龟兹,从小弗处得知了罗什的处境。他本是来为莎车国王递降书的,第二天见到了吕光,向吕光建言,他能说服罗什。吕光相信了他,让大师去见罗什。

    大师见到罗什,表面说着劝解的话,暗地却告诉罗什:“解决眼下困境的唯一方法,便是舍戒。若先舍戒,即不再是破戒,不必背负破戒的恶业。”

    罗什却是万般不肯:“舍戒只是一时逃避,懦夫作为!师尊,请相信罗什,我会尽全力熬过去,绝不做有辱佛门之事!”

    此言令卑摩罗叉异常感动,含泪低语:“罗什,为师果真没有看错你。能领你入佛门,是我一生的骄傲。可是,吕光逼你破戒势在必行,你根本反抗不了。”

    罗什仍是摇头:“若是撑不过去,我宁愿一死——”

    卑摩罗叉大惊:“绝不可以!自尽亦是懦夫所为,更不为佛律所允!”他握住罗什的手,“熬过眼下的难关,日后待你自由,为师可随时再为你受戒,你依旧可再做佛陀弟子。”

    在卑摩罗叉反复劝说下,罗什勉强同意了。他跪在卑摩罗叉面前,由领自己入佛门的师尊引导,跟着他一起念道:“弟子鸠摩罗什今受渐舍,弃具足戒和十戒,作优婆塞……”

    念完后罗什摇头痛哭,心如绞痛。突然门被打开,吕纂带着几名士兵冲入,将卑摩罗叉拖走。就是在那之后,罗什被强行灌下了药酒。吕纂威胁尚在房内的阿素,若她胆敢将罗什舍戒之事说出去,便将她用别的女人换下。

    我这才明白,为何初见阿素时,她是那样惊恐的反应。

    我欣喜:“罗什,你可以告诉大众,你没有破戒。这样,吕光就不能再侮辱你——”

    “没用的。这世上只有师尊与阿素能证明我已舍戒。可师尊已被吕光囚禁,而阿素……”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她不会出面为我证明的。”

    他长叹一声,苦涩地笑了:“吕光破龟兹,西域诸国胆战心惊,生怕惹祸上身。只要吕光坚持说我破戒,又无人为我证实,谁都会以为我在为自己不光彩的破戒找理由!”

    我仿佛被点了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忽然想起来了,小弗带我去见吕光时,我曾隐约听到吕光在殿内大喊:“就算那老和尚到处乱说我也不怕,西域哪个国家敢不服我吕光?本都督说他是破戒,他就是破戒!”后来还曾见到一名僧人从吕光的大殿里出来。

    那老和尚指的就是卑摩罗叉!吕光不懂佛法,估计他最初并不知道什么叫舍戒,所以找了个僧人来问。得知舍戒之意后,吕光用的就是死不承认这一招!以卑摩罗叉的声名,吕光不会杀他,但会将他拘禁一段时间,待舆论坐实了罗什破戒的罪名而身败名裂,再将卑摩罗叉放出。届时,卑摩罗叉说什么都晚了……

    我全身战栗,脑子如同锈了的机器,钝钝地转着。说出舍戒无人会信。若是逃走,各种丑闻传言会铺天盖地而来,愈加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天大地大,再无罗什的容身之处。这是怎样的绝路,一盘无活路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