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女人相处,通常只有两种情况。狎妓时逢场作戏,什么心肝宝贝的好话一箩筐,转眼便丢诸脑后。家中的姬妾都是吕纂甚至伯父堂兄送来的,在她们面前更是需要小心戴上面具。我从未对女人用过真心,可与她相处,却有一种很特别的感受。没有这每天半个时辰的相处,我都不知道我能这样放下面具与一个女人细细谈论心底的真实想法。以往若心思被人看穿,我会大为恼怒。唯有在她面前,我竟是毫不担心。

    我,越来越期盼每天里的这半个时辰。

    这么迂腐可不像是她。不管肚子如何咕咕大叫,不管每次我摆出多少好吃的,她坚决不肯吃独食。脸上的神情分明要与我银钱两讫,绝不肯额外接受恩惠。心里恼火她的清高迂腐,却不由暗自佩服。气节这玩意,平常的道貌岸然都做不得准。唯有在真正困难时仍能坚守,那才是真的气节。她与她丈夫,便是有气节之人。

    而我,我不由苦笑。同样状况下,我自问做不到。

    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所讲的内容。她救人的举止明明是那样高洁,脑中却藏着这般异乎寻常教人作恶的本领。这些学堂里书卷中绝不可能学到的统御驭人之术,她是如何知道的?她既有这等本事,为何不拿出来用,却宁愿在这饥荒中苦苦煎熬,忍饥受冻?又为何,独独教给了我?

    问她原因,她回答说:因为你有底线,作恶的底线。

    那天她走后,我思考了很久。她知道如何利用人心,她还有那些奇妙的用具可以助她作恶,可她在这乱世之中却选择不作恶。她知道她所教授的东西里有恶的因子,却告诉我,作恶要有底限。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她的话影响了我一生。我只知道,我越来越放不开手了。

    大年初十,她的丈夫突然来寻她。我独自接待他,这是我第二次与他谈话。

    他说家中有事,让我将她找来。我呵呵笑着,故意将话说得颇有些暧昧:“尊夫人是在我这里,正在用餐。看她饿得厉害,我实在不忍心。唉,本来水灵灵的一个美人,现在饿成这副模样。若我是她夫君,旁人就算被饿死千万,我也绝不会让她少吃一口!”

    他面色清冷,微微躬身行礼:“小将军此说罗什难以苟同。但人各有志,罗什无意说服小将军,还请小将军尽快将拙荆唤出来。”

    他饿得已有些脱形,却仍保持着超凡脱俗的蹁跹举止。那神仙一般的绝世风华,看了叫人心里窝火。我笑了笑,凑近他,面带挑衅:“法师为何这么急?是不放心夫人呢,还是不放心我?”

    他向我看来,目光澄澈无尘,隐隐有光芒流转。声音虽轻,却是掷地有声:“我相信她。”

    这两人还真是死心塌地地相信对方。可我不相信天底下真有牢不可破的夫妻关系。只要有耐心,定能寻出破绽。“法师既然来了,不妨也吃点东西。我这里没有两百流民白吃白喝,让法师一人吃饱总还是做得到的。”我对外吩咐,“来人,拿吃的来。”

    他咽了咽口水,对我合十行礼:“小将军,不必了。”

    我冷笑:“法师,你心怀苍生固然可敬,可你凭什么去养活那些人?你自小出身高贵受供精良,从未尝过人间疾苦。只懂讲经释道,在灾荒面前,这些本事一无用处。虽有救人于难之心,却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少实力。若没有那位聪慧贤良又对你死心塌地的女子,你和你救下的灾民连今日都过不了!”

    他抬眼看向我,眸光激荡,如波涛汹涌中的激流。

    我长叹一声:“法师,我真是羡慕你。你可是寻到了人间至宝。你没听说过同甘易共苦难,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多少夫妻再怎样如漆似胶,也难以困顿相守,何况还要饿着自己肚子帮助不相干的外人。这样的女子,天地之间何处可寻?若我蒙逊能得到她,必视如珍宝,终生不负。”

    他沉默片刻,抬眼望向我,神情已平和安静:“谢小将军提醒,罗什受教了。今日家中确实有事,还望小将军唤她出来。”

    “她是你妻子,我自然不会扣留她。”我唤下人进来,“去书房请法师夫人来此。”

    在她到来之前,我凑近鸠摩罗什,低声道:“法师,你非藉藉无名之人,我现在也无甚实力。他日待我羽翼丰满,定会将她夺到我身边。”

    “你——”

    他果真再难沉得住气,愤怒地看向我。我嘴角挂上一丝笑,挑衅地迎上他的目光。这一刻,没有什么法师将军,只有男人间的争斗。

    她欢欢喜喜地跟着他走了。任谁都能看出,她看向他的目光满满是爱慕,那是一个女人全身心在爱着一个男人。我目视着两人离去,屋檐上滴滴答答融化着雪水,天气在慢慢转暖。过不了多久,她便不会再来这里,我得盘算该如何走下一步。

    没想到,转机在次日凌晨便来了。已过寅时,我在睡梦中被叫醒。我的几名族人回到姑臧,他们告诉我:伯父被吕光处死了!

    吕光令伯父围攻西平,伯父始终围而不攻,吕光强令伯父攻城,却仍是战败。有人进谗言,说伯父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不肯卖力攻城。吕光大怒,待杜进攻下西平,故意举办庆功宴。乘伯父不备,在庆功宴上将伯父杀死。伯父带去征战的族人被吕光攻击,因群龙无首而四散奔逃。其中数十人杀出一条血路,赶到姑臧向我报信。

    赶来报信的族人悲痛地跪地请命:“二公子,请速回卢水,带领族人为族长报仇雪恨!”

    伯父死于吕光之手,我早有预料。吕光这样的人,得胜后必然无法容忍伯父与沮渠部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动手了。

    我安慰那几名逃命出来的族人,问道:“男成在哪里?”

    “在族长被杀前一日,大公子收到母亲病重的消息,他心急先回了卢水。”

    我心里一沉,男成没死……

    “如今,吕光必已派人去追杀大公子。我们这些逃出来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去通知大公子,一路赶回姑臧。姑臧这边也不安全了。”

    我沉吟片刻:“你们是怎么进城的?”

    “我们收买了守北门的兵卒,没有惊动旁人。”

    管家焦急地看向我:“二公子,老奴去收拾东西,我们赶紧离开姑臧。”

    我点了点头,看向窗外黑魆魆的天色,天际已出现一抹微白:“等天亮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