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

作者:是枝裕和

打开洗手间的门,淳史正在脱衣服。我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然后很没意义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整理头发。

脱掉内裤的淳史跳上放在浴室入口附近的体重计。

“几公斤?”我问镜中的淳史。

“秘密。”

他说完便打开了浴室门。

“喂,拿去。”

我把刚才由香里给我的毛巾递给他。洗脸台旁,放着刚才父亲用过的被揉成一团的毛巾。

“不抻平了晾,会发臭的。”

母亲每次都会念叨他,可是看来没用。我脱掉袜子,像淳史一样站上体重计。我今天午餐和晚餐都在母亲的劝进下吃了不少,搞不好胖了一些。在指针还没停止晃动之前,门突然打开,父亲走了进来。他好像也很惊讶我在那里,但他完全不形于色,在洗脸台拧干自己忘在那里的毛巾。我不理会父亲,背对着他径自脱衣。

“工作不顺利啊?”

父亲突然问道。我故意撇开视线。我今天应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让他发现我失业了才对。就算我偶尔接电话,说的也都是跟工作有关的事情,所以他应该只是没话找话聊吧。

“还好啊。”

我极力故作镇定。

然后我还反问:“为什么这样问?”

“没事。那就好……”

父亲没多说,然后果不其然地又沉默了。

“不用担心啦。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确实,我在三十岁以前都无忧无虑地过着没有稳定工作的日子,在金钱上也给他们造成了不少困扰。但我不想永远都停留在那个不可靠的形象。

父亲沉默着拿了毛巾出去。可是又马上回到门前。

“你啊……”

被父亲这么一叫,我停下了正要脱裤子的手,回头看他。

“偶尔也该打个电话,至少让你妈听到你的声音。”

这种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是很难得的。我忍不住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不像平常那样充满威严,而是带着些许的迟疑和怯懦。

“每次打她都会没完没了地一直抱怨……”

有时候母亲在留言中说有要紧事,结果担心地打过去,她却说了半小时邻居的坏话或以前的事,那真的很令人受不了。

“你就听听又能怎么样?”

父亲像是有些生气。对于他的反复无常,我还真有点恼怒。

“那不是我的责任吧?”

可能被戳到了痛处,父亲又沉默了下来。

“拜托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吧,别把我拖下水……”

我把我的真心话说了出来。虽说是儿子,但我不是那种会插手该由夫妻自己解决的问题的老好人,况且我也没那么闲。我光应付自己的人生就已经筋疲力尽了。父亲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闷着头准备离开。

“还有啊……”

我对父亲准备离去的背影说。他又走了回来。

“关于偷摘玉米的事,说那句话的是我,不是大哥……”

我又提起了中午的事情。

“是吗?”父亲讶异的表情更令我生气。

“是的。”

我有些气愤地说。

“是谁说的有什么关系吗?那种小事。”

在想了一阵子之后,父亲说道。

虽是小事没有错,但我作为说出那句话的本人,当然会无法释怀。我们都把气闷在心里,沉默地看着彼此。

“小良,水太热了,没法泡。”

这时,浴室里传来了淳史的声音。

这段时间里,他一会儿舀出浴缸里的水,一会儿从水龙头放凉水进去,但似乎不太顺利。

“好,我现在就过去。”

我故意发出温柔的声音,脱掉T恤。这是在向父亲示意“你赶快出去吧”。

“事到如今,那种事的确已经无所谓了……”

我也撂下了这句话。

父亲用力地关上门,发出重重的脚步声。看来这次终于回到走廊去了。

我和淳史并肩泡在浴缸里。再怎么挪位子,我们的肩膀还是会碰在一起。我们没话题可聊。我时而抬头看天花板,时而开窗、关窗,或用毛巾擦脸,可一直没能平静下来。淳史反而是直盯着自己的手掌,用指尖搓揉着。

“扎刺了吗?”

我担心地看向他的手掌。

“如果可以这样握到痣,听说就会变有钱人。”

淳史右手大拇指的根部附近有一颗小小的痣。如果弯起食指跟中指,指尖就可以微微碰到那颗痣。

“奶奶说的?”

我试着问他。

“嗯。”淳史点点头。

“你看。”

我也把自己右手的痣给他看。

“我也是,听你奶奶的话,一直勉强自己想握到那颗痣。”

他看了一眼我的右手。

“可是没什么效果。”

我们并肩相互看着彼此的痣。

“小良为什么想当医生啊?”

淳史突然问。他应该是想起了下午姐姐念的那篇我小时候写的作文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淳史继续看着自己的手掌。

是啊。我记得当我跟淳史一样大的时候,我也是跟父亲一起泡在这浴缸里,问父亲他为什么想当医生。相较于我细瘦的小肩膀,父亲的肩膀又宽又厚。我崇拜那样的父亲,所以以为只要当了医生,就可以一直跟那样的父亲在一起。我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这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

跟着叹息声,我又说了一次。

走出浴室的淳史又跳上了体重计。水珠从他的刘海滴下来。

“喂,不把头擦干会感冒的。”

我把浴巾盖到他头上用力地搓揉。浴巾包覆了他整个上半身。隔着浴巾触到的肩膀和背是这么的脆弱,仿佛用力一捏就会碎掉似的。

我拍了拍他的头,放开他。

母亲准备的睡衣的确很吸汗,好像可以吸干所有的汗水,但对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来说,还是过于可爱了。看着镜中的自己,怎么看都像是没画好的哆啦A梦。

淳史也看着我的模样忍着笑。

“很‘一般’……吧?”

我故意学他的口头禅。

他歪着头表示这可不好说呢。我笑着说:“那就是咯。”然后我们不自觉地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从起居室传来一声母亲的“哎呀呀”,分不出是出于惊讶还是困惑。我们纳闷地互看一眼,又继续竖起耳朵听。

走出走廊的我,第一个看到的是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徘徊的母亲。有一瞬间,我完全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迷路飞进来的。”

站在角落的由香里担心地对我说。

顺着由香里的视线看过去,有一只纹黄蝶,就像在陵园里看到的那只。母亲伸出双手,追着那只蝴蝶在房间里徘徊。蝴蝶像是要躲母亲似的,在天花板的角落飞舞着。

“从陵园一路跟过来的吧……”

母亲的眼神有些哀伤,但又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让人觉得她正在看着我们看不到的什么。我只想赶快结束这不自在的时间,走向檐廊,打开了面向庭院的窗子。

“不要开,说不定是纯平。”

母亲用尖锐的口吻说。

“喂……妈……”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纯平……”

母亲边这么呢喃,边又开始追逐蝴蝶。我被她认真的模样所迫,不得不关上开了一半的窗子。换上睡衣的淳史从浴室出来,站在走廊看着母亲那模样。父亲察觉到骚动,也从诊室出来了。

看到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父亲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生气了。

“快把它赶出去。”

父亲对着我挥动他手中的报纸。我做不了主,只能伫立在窗前。母亲追逐着蝴蝶,经过我的眼前。

“别闹了,丢人现眼。”父亲站在走廊冷冷地说。

“妈,冷静点……”

我这么唤她,她嘴里说着“可是……”,眼神紧追着蝴蝶不放。在房间角落飞舞的蝴蝶,轻轻划过母亲伸出来的指尖,改变轨道,从起居室的日光灯下飞过。那一瞬间,蝴蝶的翅膀亮起鲜艳的黄色光芒。然后蝴蝶摇摇晃晃地飞过茶几上方,停在佛龛前大哥遗照的相框上面,收起翅膀休息。我像是目睹奇迹似的,一股说不上来的奇妙感情涌上心头。

“你看……果然是纯平。”

母亲小声地说。虽只有一瞬间,但我相信现场的五个人,都被和母亲相同的感情所包围。

“怎么可能……”

父亲虽这么说,但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无力地没了声响。

“纯平……”

母亲如此呼唤着,一步步靠近佛龛。我和父亲也接近了蝴蝶,不是为了阻止母亲,而是想看得更清楚。蝴蝶像是调整呼吸似的微微摇摆着翅膀。我慢慢将右手伸向蝴蝶。

“轻一点……轻……”

父亲担心地说。我用手指从两侧捏住它的翅膀,它也没有骚动。只是,当我想要捏起它的时候,它像是要抵抗我似的,用它细细的脚,紧紧抓着相框边缘不放,那力道比我想象的还大。我轻轻地以不会伤害它的力道扳开它的脚,让围在我周围的父母看清楚。

“只是蝴蝶啦,普通的蝴蝶……”

但母亲似乎还是不愿相信,紧盯着我的手。

“对啊,只是普通的蝴蝶。”

同样定在那里的父亲,也因为我的话而回过神,离开我们走向厨房。淳史接近我们,小心地看着我手里的蝴蝶。

“我放它走了啊。”

在跟母亲确认过后,我走向檐廊,想要赶快结束今晚这件事。母亲和由香里、淳史从后面跟上来。我打开窗户,将蝴蝶放回庭院。它一开始像在房间里那样徘徊着,后来消失在黑暗之中。

“奶奶的七周年忌日时,也是有蝴蝶在晚上的时候飞进来。”

母亲闭上眼,将手放在额头上自言自语着,那模样像随时要昏倒似的疲惫无神。

“妈,你去洗个澡吧。”

我特意开朗地说。

慢慢睁开眼的母亲终于正脸看向我。

“嗯……也好呢。”

母亲摇摇晃晃地走向隔壁和室。房间里面摆满了摊开来的和服,应该是刚才和由香里两个人在讨论着要送她哪一件。母亲摊坐在榻榻米上,将和服拉到自己膝前折叠起来。

这时,玄关的电话铃声大响。父亲坐在厨房椅子上没有动静,我只好无奈地去接电话。电话是对面冈先生家的儿子打来的,说他母亲的状况不好。今年八十岁的房阿姨和父亲是旧识了,她只要身体不好就一定会来找父亲商量。虽然父亲停止看诊已经三年了,但她说无论如何都要让父亲看才放心。

“隔壁阿姨说她不舒服。”

我用手遮住话筒,向厨房内的父亲说。一瞬间的沉寂后,父亲将报纸放在桌上,走过走廊。

“转接过来。”

父亲经过我的时候指了一下诊室。他踩得地板吱呀作响,走了进去。

“又是心脏吗?应该服了强心剂才对啊……”

我听见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的玄关。

我按了内线转接,放下话筒。母亲终于拿着换洗衣物走向浴室了。淳史还站在檐廊找着看不到的蝴蝶。由香里忧心地看向我。我笑了一下,表示没事。

我走到候诊室附近看看情况怎样了,结果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诊室传来。

“那就叫救护车……不,我已经……我当然也想要帮忙……可是……”

透过门上的窗,我可以模糊地看见父亲的影子。

“对不起,我帮不上忙……”父亲最后这么说,然后安静地放下话筒。

“叮”的一声一直传到候诊室来。

父亲站着,丝毫没有动作。我也不敢动弹,只能伫立在候诊室门口。

救护车一停在家门对面,附近马上围起了人墙。过了一会儿,房阿姨躺在担架上从玄关被抬了出来。原本站在远处,双手交叉在胸前观看的父亲走到救护车附近,很忧心地看着她的脸。可能是呼吸困难,她戴着氧气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脉搏呢?现在多少?”

父亲问救护队员。

“不好意思,很危险,请离远一点。”

救护队员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父亲的声音,不带情绪地说道。那年轻人可能没有发现父亲是医生,而父亲被当作看热闹的民众,也失去了冷静。

“不、不是这样的,我是……那里的……”

对着忙碌的救护队员,父亲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家。但一切仍在继续进行,父亲的行为丝毫没有对事态造成影响。队员打开救护车后门,将担架滑进车内。我站在玄关,静静地看着站在救护车旁不知所措的父亲的背影。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心酸的父亲。

救护车没有鸣笛便开走了,父亲被留在一旁。他站在马路上,有些不舍地目送着救护车。又少了一个叫父亲“老师”的人了……我也变得有点感伤。围观群众三三两两地散去。可能是已经过了住宅区,过了一阵子救护车拉响了警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