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 连目的地都如此应景:长春。
影子还是影子, 顶多只随着列车的前进而微微颤动,刚才的情景仿佛是他眼花了。
冬至定了定神,发觉自己手心全是汗, 摸在车壁上滑滑的。
他赶紧加快脚步,没敢再往地面看。
餐车里灯火通明, 里面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坐着,冬至下意识松口气。
他点了一碗红烧牛肉面, 又给何遇买了方便面和若干零食,正准备走到空位上, 一个孩童忽然从旁边座位上跌出, 摔落在冬至面前。
冬至吓一跳, 随手放好东西,赶忙弯腰扶起孩童。
“小朋友, 你没事吧?”
小女孩六七岁的年纪,梳着两条辫子, 整齐刘海下面是一张苹果脸, 非常可爱,就是神情有点呆, 听见冬至的话,隔了片刻, 才缓缓摇头。
冬至低头看她膝盖,没摔破,还好。
一名少妇匆匆走过来:“彤彤!”
小女孩回身张开双臂,顺势让少妇抱起来, 依赖的举动足以说明两人关系。
冬至生怕对方误会,忙解释道:“小朋友刚才摔下来了,正好让我碰上。”
少妇倒没有迁怒,反是连连道谢,说是孩子太顽皮,自己本来想去订餐的,结果离开一会儿就出状况。
冬至就道:“我正好也要在这里等送餐,要不你把小朋友放在这儿,我可以帮忙看一会儿。”
少妇一脸感激,连番道谢,将女儿放在冬至对面的座位上,嘱咐她要听哥哥的话,就去订餐了。
小女孩很安静,一点儿也没有妈妈口中所说的“顽皮”,她与冬至两人大眼瞪小眼,竟也忍住一句话都没说。
冬至觉得有些怪怪的,这时乘务员端上牛肉面,买好了东西的少妇也很快回来。
“太谢谢你了,我一个人带着彤彤出来,有时候实在没办法兼顾到她,幸好一路上总有你们这些好心人!”少妇二话不说硬塞给冬至一瓶矿泉水。
冬至笑道:“没关系,彤彤本来就很乖。”
“乖过头了吧?”少妇露出苦笑,“其实彤彤有自闭症,她爸爸也是因为彤彤这个病,才跟我离婚的,我平时忙工作,好不容易放个假,就想带着彤彤出来玩一玩,好让她多看看山水,说不定病情会有好转。”
小女孩很乖巧,接过母亲的面汤,一勺勺地吃,动作有点迟缓,但不像别的小孩那样,被娇惯得这也不肯吃,那也不肯吃。
冬至心生同情。
“你们打算去哪里?”冬至问道。
“长春。”少妇道,“这地方的名字好听,我一直想去,可结婚之后没时间,后来又生了彤彤……如果有机会,我想带彤彤多走些地方。”
“我也去长春,徐姐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
吃完一碗面的功夫,足够冬至跟对方交换联系方式。
少妇姓徐,徐宛,人如其名,温婉清丽,可惜命运不济。
徐宛再三感谢,一脸感激,冬至离开的时候,又让女儿跟哥哥说再见。
彤彤似乎听懂了,慢吞吞却乖巧地抬手挥挥。
不知怎的,冬至忽然想起那个朝他挥手的影子,心头莫名蒙上诡异的阴霾。
告别徐宛母女,他提着零食往回走。
穿过一节车厢之后,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四周比自己刚刚路过时还要昏暗,头顶甚至连一盏夜灯都没有,连人也变得很少。
……少?
冬至往两边看去,走道两旁稀稀落落还坐着人。
只是没有人趴着睡觉或玩手机,更没有人谈天说笑,全都直挺挺坐着,姿势僵直,说不出的古怪。
借着手机发出的光,冬至定睛一看,这些人神色木然,眼睛圆睁,就像……
蜡像,或活死人。
他为自己的想象力打了个寒噤,转身就想退回餐车。
但当他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身后原本的餐车车厢也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条同样幽深昏暗的列车通道。
真是见了鬼了!
冬至心跳加剧,他加快脚步往前走,但车厢似乎永远也走不完,那一个个面无表情,死气沉沉的乘客,被手机光线一照,脸上甚至泛着诡异的青色。
别说出声询问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旁边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
憋着一口气走了许久,终于发现前面隐隐绰绰透出一点光亮,冬至大喜过望,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
果然是有个人站在那里,看起来还有点熟悉。
冬至认出对方,大喜过望。
“何遇!”
何遇背对着他,正蹲在地上,手里还提着个灯笼,正往前看,见冬至跑过来,还回头竖起手指嘘了一下,示意他小声点。
碰到熟人的冬至稍稍减轻恐惧。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是被困在这里的?这地方太奇怪了,我们快找法子出去吧!”冬至赶紧去拉他。
“等等,你看这灯笼!”何遇道。
“灯笼怎么了?”冬至莫名其妙看着他手里那盏小小的,灰黄色的灯笼,里面的烛火微弱摇晃,欲灭未灭。
“这盏人皮灯笼快坏掉了。”何遇一脸神秘兮兮。
“什么灯笼?”他还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何遇道:“在人死后,从他的天灵盖凿个小孔,把水银灌进去,你猜会怎样?”
冬至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禁不住慢慢后退,嘴里喃喃应和:“会怎样?”
何遇起身看他,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把人埋在地里,再过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把人皮完整剥出来。”
冬至干笑:“胡说八道吧,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就做过!”何遇似乎为他的反驳而不快,沉下脸色,瞪着眼睛,灯笼幽光映在他脸上,莫名诡谲。
“但一副人皮顶多只能做一盏灯笼,我这盏灯笼就要坏掉了,正好就用你做我的下一盏灯笼吧!”
何遇说完,嘿嘿笑起来。
冬至全身的毛都要炸飞了,他再也忍不住,用手上喝了几口的矿泉水瓶往对方狠狠扔去,然后转身就跑!
何遇伸手朝他头顶抓来,看似不快,但冬至却居然避不开,反而被他抓了个正着。
冬至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那一瞬间的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他突然发现,人一旦恐惧到了极点,是连尖叫求救都发不出来的。
下一刻,他的头发已经被何遇揪住。
完了,自己要被做成人皮灯笼了!
冬至这样想道,突然感觉额头一凉。
像是冰水滴落在眉心,又渗透皮肤,直入心底,整个人霎时打了个激灵。
眼前大亮,周遭景物随之一变!
没有幽暗阴森的车厢,没有蜡像似的活死人乘客,也没有提着人皮灯笼的何遇。
只有一个陌生的男人。
冬至喘着气,一身冷汗,脸色煞白,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半句话。
他觉得自己现在肯定特别像一只脱水的青蛙。
这男人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神却平静无波,像是疾风骤雨也吹不起一丝波澜。
看见他,冬至觉得自己以前画的那些号称拥有五官黄金比例的人像,都瞬间黯然失色了。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他浑然忘了自己危险的处境,脑海不知不觉浮现起这句话。
这该不会,也不是个活人吧?
冬至怔怔望着对方,却没有害怕的感觉。
对方见他发傻,微微蹙眉,修长手指伸来,稳稳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脑袋往上抬了一下。
温热气息迎面而来,有种冰雪青松的味道,把冬至的神智稍稍往回拉。
他脸上一热,下意识想要后退,却挣不开男人的手,对方捏得他下巴隐隐生疼。
这个时候,男人却主动松开手,弯腰捡起刚刚被他扔掉的矿泉水瓶。
冬至左右看了看,周围四散坐了些乘客,正奇怪地朝他们看过来。
没有僵硬的表情,也不像僵尸。
他暗暗松了口气,但还不敢完全放下心。
“这瓶水是你的?”男人问道。
声线不低不高,不像寻常用来形容声音好听的醇酒。
冬至想起自己闻过的一款香水。
混杂了雨后青苔的清冽,又有莲生满池的华丽,让人很难忘记。
这男人的一切,就像那款香水,突如其来,无迹可寻,又充满了致命的魅惑。
他点点头:“刚在餐车买的……哦不对,是我帮一位乘客看孩子,她买了一瓶水感谢我。”
刚才发生的一切过于离奇玄幻,但他隐约意识到刚才如果不是这个男人,自己很可能还没清醒过来,忙向对方道谢,又问:“刚刚是怎么回事?那瓶水有问题吗?”
男人嗯了一声,却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
但冬至居然也生不起气,他发现对方看着手中那瓶水,专注凝重,就像看着一颗定时、炸、弹。
冬至忍不住又问:“请问你是谁?刚才我额头上……”
还没问完,何遇就跑过来。
“老大!”何遇陪着笑脸,居然还有点低声下气的讨好。
男人看他一眼:“我让你留在六号待着,你跑哪去了?”
何遇挠挠头:“就去上个厕所,听见这边有动静,赶紧就来了。”
男人冷笑:“等你赶过来,黄花菜都凉了!回去该做什么,自己清楚吧?”
何遇垂头丧气:“知道了,写检讨。”
他又看向冬至:“你怎么在这里,没事吧?”
冬至想起刚才经历的一幕,心生戒备,勉强笑了一下,没出声。
男人对何遇道:“你留下来解决这件事。”
怎么解决?该不是要杀人灭口吧?冬至吓一跳,眼看男人离开,也准备转身溜走,却被何遇一把拎住后领。
何遇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嬉皮笑脸:“大佬,咱们聊聊!”
“没什么好聊的吧。”冬至强自镇定。
何遇狐疑:“你刚才看见什么了,怎么突然很怕我?”
现在的何遇阳光开朗,一脸正气,跟幻境里的诡谲阴暗截然不同,冬至小心翼翼地问:“你用人皮灯笼吗?”
“什么人皮灯笼?”何遇莫名其妙,不似作伪。
冬至暗暗松一口气,将自己离开餐车之后遭遇的情景简单说了一下。
何遇摸着下巴:“这么说,应该是那瓶水有问题。”
冬至吓一跳:“什么问题?”
何遇点点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冬至问:“假话是什么?”
何遇道:“假话就是那水里有迷、幻、药,你被下药了,所以产生幻觉。”
冬至:“那真话呢?”
何遇:“真话就是那瓶水里融了妖气,你将妖气喝进肚子里,就会被迷惑,产生幻觉。”
冬至:“……假话好像更加可信一点。”
何遇耸肩:“人总是喜欢自我欺骗,你喜欢相信哪种,就相信哪种咯!”
他指着自己,委屈道:“你仔细看看我,我哪里像坏人?”
特别像。冬至默默道。
那瓶水是他亲眼看着徐姐去买的,来回不过几分钟时间,到他手的时候,还是全新未开封过的,再说给他下药又图什么?劫财?劫色?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好目标。
冬至茫茫然,想起打从踏上这列火车,就频频遇见的怪事。
厕所里凭空失踪的乘客,半夜里的梦境,还有刚刚的幻觉。
他确定自己精神正常,也没有遗传精神类疾病,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何遇的话是真的。
眼睛眨了眨,冬至慢吞吞问:“我喝了那些带妖气的水,会不会有事啊?”
何遇:“当然了,你刚才已经把妖气喝进去,它会在你的肚子里生根发芽,然后从你肚子里破出,到时候你就死定了。”
冬至想起电影《异形》里的情景,顿时遍体生寒。
他战战兢兢问:“真的?”
何遇捧腹大笑:“当然是假的,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冬至:……
“好啦好啦!”何遇伸手过来揉他头发,像对一个傻白甜的小孩儿,“其实我也没骗你,就算你把那一整瓶水都喝下去也没事,那里头的妖气并不多,刚才老大已经帮你化解了,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的!”
冬至本来不打算再理会何遇的,但一股气被对方揉着揉着就揉散了,还是忍不住问:“这列火车上到底有什么?你们又是什么人?”
众人听得笑起来,冬至也跟着笑。
领队要大家轮流讲个自己在外头游玩时遇到的趣事,等张行讲完时,她就对冬至说:“要不你也讲一段。”
领队也注意到冬至了,见状笑道:“小帅哥也说说吧,张大美女难得主动开口邀请别人呢,我们团队里的帅哥可都没有这样的荣幸!”
车上众人听见了,纷纷转头过来看冬至,刚才上车的时候别人余光一瞥,已经觉得这小伙子特别耐看,眼下见他坐在漂亮的张行旁边,居然也没被比下去,有爱开玩笑的已经起哄道“哇,金童玉女啊”。
张行微微红了脸,却没否认。
冬至也不矫情,就说他上回去四川九寨沟,那儿有个酒店,叫九寨天堂,一下飞机,就有酒店的车来接送。司机是个大大咧咧的汉子,见客人上车就问,你们是去天堂的吗?客人大怒,立马反驳,说你才去天堂呢。
众人很给面子,听他说完,都稀稀落落地捧场笑起来,张行顺势就问:“九寨好玩吗?”
冬至笑道:“挺好玩的,九寨归来不看水,那里的水就像有生命的精灵,有机会你真应该去看看。”
张行被打动了,用俏皮的语气道:“那我下次去,能不能找你当导游?”
冬至眨眨眼,假装没听懂她的话意:“我去过了。”
张行有点失望,刚才的勇气一下子消失没再说什么。
大家说说笑笑,一路也过得飞快,不过半小时就到了长白山北坡。
买票时,冬至趁机与徒步团分手,张行倒是有心想挽留,但他借口自己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作画,还是婉拒了。
这里向来是热门旅游景点,虽然是淡季,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冷清,冬至乘车上了天池,在那里画了两个小时,又沿着指引往另一个方向走。
山中清寒,草木却已有了春意,他体力还不错,上来时坐了车,下去就想徒步,半途走走停停,写写画画,不知不觉走出景区标识的范围,再回头一看,苍林茫茫,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正考虑要不要循原路回去,他就听见“喵”的一声。
一只胖乎乎的大黄猫在他身后,好像在叫他。
冬至愣了一下,走近几步,那猫居然也不怕生,一动不动。
“小家伙,你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迷路了吗?”冬至笑道,“我身上只带了巧克力和水,但你不能吃巧克力。”
大黄猫好像听懂了,居然还翻了他一眼,转身慢慢往前走。
冬至觉得很好玩,忍不住跟在黄猫后面,一人一猫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了快要半个小时,他隐隐听见前面传来瀑布落入水潭的动静,间或还有说话喧哗,大黄猫却似受了惊吓一般,嗖的一下蹿入丛林,霎时消失不见。
眼前瀑布仿佛骤然展开的天地,令人不由自主呼吸一滞。
三三两两的游客正忙着拿手机拍照合照,像冬至这样光是站着欣赏风景的人反而不多。
“冬哥!”
冬至回神抬头,看到张行和那个旅游团的人在一起。
他走过去打招呼:“又见面了。”
“是啊,刚在天池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落在我们后面呢!”张行有点兴奋,“要不等会儿一起走吧?”
冬至亮出手上的画板:“不了,等会儿我还得找个地方写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