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足下原来故人之后!,’他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易公子,当年了军门杀身成仁,令尊他……”

“家父也随了军门而去,”易君恕说,“一头撞在大清国龙旗的旗杆上,以身殉国了!”

“噢,令尊死得壮烈,死得壮烈!”李鸿章感叹道,稀松浮肿的两眼不觉泪光闪闪,对于旧部后人顿生怜悯之心,觉得应该多少有点表示,便说,“令尊逝后,老夫一向疏于问候,很为不安。府上若有什么难处,但说不妨,老夫当尽故人之责!”

“多谢大人垂怜,”易君恕躬身说,“合下虽然清贫,但读书人所需甚少,晚生与老母、拙荆尚可蝴口,不敢劳大人分忧。”

李鸿章对这位年轻人的自爱深表嘉许,但又觉得如此自甘清贫,不思进取,也未免可惜:“你……何不在功名上下些功夫,以继令尊遗志,报效国家?”

“回禀中堂大人,”易君恕说,“家父在世时,也是教导君恕努力进取。甲午年顺天府乡试,君恕侥幸中举,但随后便传来家父殉国的噩耗,君恕居丧三年,乙未科会试当然也就错过了。”

“嗯,”李鸿章点了点头。得知易君恕是位举人,他更加另眼相看,“如今三年丧期已满,今年又是戊戌正科,你……”

“唉!”易君恕叹了口气,说,“晚生近来心绪不宁,未赴春闱。”

“这又是为什么?”李鸿章很觉困惑。

“大人……”易君恕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李鸿章心想:这位年轻的举人,必有什么转圜不开的难处,才来求助于我,却又碍于面皮,羞于启齿。他既是旧部后人,我何不借此帮他一把?如若有所造就,必不会忘本,倒是个可靠的嫡系……正待开口询问,抬眼看看身旁,唉,自己也老糊涂了,在大街上向人家问话,又无法屏退左右,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

“好吧,老夫暂且不走了,”李鸿章两手扶着轿杆,干脆下了轿,又对易君恕解释说,“老夫进京不久,家居草率,就请在衙门里一叙吧!”

这当然是个托词。李鸿章是三朝元老,在北京根基很深,在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时虽久居天津,甲午战后奉旨进京入阁,也已近两年,以他的权势地位,哪里还会“家居草率”?况日他现在并不住在自己的府邸,而是按外官进京的惯例,寓居贤良寺,离总理衙门仅一箭之遥。但面前这位易君恕毕竟刚刚一面之交,他还不打算延揽到寓所去,且在这里谈谈再说。

易君恕自然客随主便:“但凭大人吩咐!”

那些戈什哈、苏拉、轿夫,见已经上了轿的李中堂又决定不走了,还得伺候着,满心的不高兴,但谁又敢说什么?

易君恕从容地随着李鸿章迈进衙门,刚才对他趾高气扬的戈什哈,现在却低眉垂手而立。易君恕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自己没有高鼻蓝眼,不是也进了这座衙门吗?

李鸿章当然不可能在刚才与英使谈判的大堂接待易君恕,即使进二堂、花厅也过于隆重。他带着易君恕来到签押房,这是总理大臣平时办理公务、接待下属的地方。

李鸿章说声:“请!”两人分宾主坐下。苏拉迈着急促无声的碎步走进来,奉上两盏盖碗茶,李鸿章一挥手,便又知趣地退了出去。

签押房里只剩下李鸿章和易君恕两个人。

“易公子是世家子弟,家学渊源雄厚,且攻读有成,老夫甚觉欣慰!”李鸿章眯起眼睛,亲切地看着易君恕,“可是,你还没有回答老夫,今年为什么未参加朝廷会试?”

这些事情,本不是易君恕今天要谈的,但既然李中堂一再问他,却也不好不回答。

“大人,恕我直言……”

“你我不是外人,但说不妨!”

“大人,”易君恕说,“晚生受家父熏陶,早已以身许国,平生所愿,当然是为国建功立业。如今西风东渐,新学兴起,而朝廷仍以八股取士,士人不读秦汉以后书,不言秦汉以后事,不识地球各国,不知天下之变,学生以为实在落后于时代潮流,这个科举,不考也罢!”

“噢?”李鸿章没有料到易君恕竟是个新派人物,把明清两朝的八股取士一言以蔽之“落后于潮流”,完全否定了。李鸿章本身就是靠八股文中的进士,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显然欠妥。但李鸿章毕竟不同于那些“不读秦汉以后书,不言秦汉以后事”的腐儒,几十年来,买铁舰,创水师,铺电线,修铁路,开矿山,办工厂,周游列国,搜求新知,执大清国洋务派之牛耳,易君恕攻击八股取士自然应该把他排除在外,所以他并不介意,甚至还有偶遇知音之感。

“嗯,我大清欲自立于当今世界,必须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年轻人也应该学些真才实学,”李鸿章略过八股不八股这个话题,朝着他感兴趣的方向问下去,“想必易公子对西学颇有研究?”

“晚生不才,对西学所知甚少,”易君恕有些腼腆,据实答道,“只读过德国人花之安所著《自西祖东》、英国人李提摩太所译《百年一觉》、美国人丁韪良所译《万国公法》等少数几本书,一知半解,仅皮毛而已。”

“易公子过谦了!”李鸿章见惯了官场中的虚伪,并不把这话当真,料定易君恕必然精通西学,心中更觉喜欢,“老夫几十年来,为了国家富强,致力洋务;近年来又奉旨在总理衙门行走,办理各国外交,倒是个用人的地方。易公子学贯中西,若无意于科举……”

说到这里,下半句话却又咽住了,慈祥地看着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对于初次见面的易君恕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明显示意。但李鸿章毕竟不肯把话说尽,他要留下一半,让对方自己来表达甘心投靠的意愿,如当年李太白《与韩荆州书》所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幕一至于此!岂不以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

这层意思,易君恕自然听得明白。李鸿章把他左盘问、右盘问,原来以为他是来走门子,想进总理衙门谋个差事。

“中堂大人,”易君恕淡淡一笑,却说,“晚生今日求见,并非为了谋职。”

“噢?”李鸿章倒感到意外。他本以为,自己身居高位,那么主动地表示关切,对方一定会感激涕零,趋之若鹜,却不料被这个年轻人轻易地拒绝了,这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既然如此,就干脆单刀直入,“那么,易公子所为何来呢?”

“中堂大人,”易君恕拱拱手,说道,“晚生确有一事相求……”

“那就请直说吧!”李鸿章已经有些不耐烦,心想此人既然不肯投在他的门下,必是为一些小事儿走走关节。且听听他所求何事,如果顺手,也不妨卖个人情,帮他一把,打发了这个“故人之后”也就是了。“只要老夫力所能及,定尽绵薄!”

“多谢中堂大人!”易君恕听了这话,便如同得到许诺,双目炯炯地望着李鸿章,“请问大人,刚才乘轿子出去的那位洋人,可是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吗?”

“嗯?”李鸿章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晚生听说,近来英国公使频频到总理衙门谈判,谋求展拓香港界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