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我的名声?”李鸿章怦然心动,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眼前,猛地闪现出自己所经历的一次一次屈辱情景,议和,签约,议和,签约,那些条约,每一张都代表着一块国土、一份国权的丧失,每一张都签着他的姓氏,现在都白花花地在眼前晃动,一张接一张,排成长长的一排,好像是他几十年来磕磕绊绊走过来的谈判之路,这条路直到现在也没有走完,也许要走一辈子,走到死!那么,待到百年之后,当中国人的子子孙孙回顾这条漫长的、屈辱的路,将怎样评说李鸿章?给他一个怎样的名声?只怕历史真地要对他无情,天下公论将鞭答这个无以自辩的亡灵!啊,太可怕了!

一阵惊悸攫住了他的心,李鸿章面如死灰,愣愣地望着窗外残阳如血的天空。

“中堂大人,为国家、民族计,为千载声名计,请自珍重!约不可签,地不可让,望大人三思!”易君恕立起身来,朝他深深一揖,突然,双膝跪倒,饱含热泪的双眼凝望着李鸿章,“晚生代表为国捐躯的先父亡灵,拜托了!”

李鸿章僵坐在太师椅上,颤颤巍巍伸出枯槁的右手,端起了身旁的茶碗:“送客!”

第二章 报国无门

黄昏时分,怏怏而归的易君恕回到他所居住的南城。

这里是个“丁”字街口,那上面的一横,往东通虎坊桥,往西通广安门;下面的一坚,往北通宣武门;一横一竖相交的地方,叫做“菜市口”。菜市口当然得名于菜市,但它的出名却不是因为寻常的萝卜青菜,而是另有一番用处:宰杀活人。据说,菜市口在元朝时叫柴市,南宋丞相文天祥被元军俘虏,公元1279年在此就义,菜市口近旁有一条文丞相胡同,便是因此而得名。又有一说,柴市故址在交道口文丞相胡同,与此相连的府学胡同并有文丞相祠,可作确证。尽管其说不一,但元大部刑场名为柴市则无异议。明朝的刑场设在西市,地点是西四牌楼“十”字路口,1449年明英宗北征瓦刺被俘,兵部尚书于谦拥立景帝,为保卫北京立下赫赫功勋,却又被获释后的英宗以“谋逆”论罪,于1457年杀害于西市;1629年,清朝的前身后金军从古北口进入长城,攻打北京,明兵部尚书袁崇焕星夜驰援,而崇祯皇帝却中了敌人的反间之计,以“通敌谋反”罪名将袁崇焕问斩,也是在西市行刑。清朝以菜市口为刑场,这里东望虎坊桥,取驱羊入虎口之意。每年冬至之前,经过秋审定案的死刑犯一律押解到此处行刑。宗室贵族如果犯了死罪,通常在宗人府内“赐尽”,但也有例外,比如1861年咸丰皇帝在热河晏驾之后,皇子载淳继位,载淳的生母叶赫那拉氏和咸丰的六弟奕訢发动北京政变,将反对垂帘听政的顾命大臣处死,其中之一的肃顺就是在菜市口行刑,那肃顺在人头落地之前还破口大骂“鬼子六”呢!

菜市口这块横尸流血之地,每年也就只用一次,遇有特殊的重大案犯,也有不待秋审,随时拉来处决的,但毕竟不是月月都有、天天都有,所以在平常日子,这个“丁”字街口依旧热闹繁华,酒旗商幌高挂,五行八作云集,士农工商、男女老幼摩肩接踵,刑场的血雨腥风便不著一丝痕迹了。

老中药铺鹤年堂的门旁,停着一辆独轮小车,那是栓子卖豌豆黄儿的摊子。车子上摆块案子,铺着蓝布,潲了水,湿漉漉、水灵灵,栓子手里操刀,熟练地把豌豆黄儿切成菱角块,嘴里像唱歌似地吆喝:“哎,这两大块儿嘞哎,哎两大块儿嘞哎!小枣儿混糖儿的豌豆黄儿嘞哎!哎这摩登的手绢儿呀,你们兜也充不下嘞哎!两大块儿嘞哎嗨哎,哎这今年不吃呀,过年见了!这虎不拉打盹儿都掉了架儿嘞哎!”

虎不拉就是胡伯劳,是北京养鸟的人喜爱的玩艺儿,它在笼子里要是一犯困,打个盹儿,不就“吧叽!”从架儿上掉下来了吗?其实豌豆黄儿跟虎不拉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是借那个“掉架儿”说这个“掉价儿”,豌豆黄儿是节令小吃,每年开春之后、立夏之前上市,闰三月里已是尾声,贱卖了,再不买就得明年见了。

栓子吆喝着,瞧见易君恕从东边走过来。

哟,那不是大少爷吗?栓子心里正寻思着,易君恕已经走到跟前,却并没看见他,连他的吆喝也像没听见似的,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神色沮丧地径直往西走去,从栓子的摊子跟前擦肩而过。

栓子正唱到“虎不拉打盹儿”,忙住了口,喊了一声:“哎,大少爷!”

易君恕一愣,站住了,望着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噢,是栓子?”

栓子放下手里的刀,绕过摊子,上前一步:“大少爷,我这儿跟您请安了!”

说着,弯腰就要打千儿。

易君恕连忙伸手扶住:“哎,何必总是这么客气?”

栓子一脸的虔诚:“这话说的!甭管到什么时候,老规矩不能破!想当年,我爹要不是得着老太爷的恩典,哪有我栓子?”

“算了,算了,老年陈账,还提它干什么?栓子,你这一向还好啊?”

“托您的福,开春儿的小买卖,也还凑和,总不至于赔本儿赚吆喝。哎,大少爷,您尝尝,我这是老家香河县的豌豆,小枣儿混糖,两大的块儿,吃到嘴里,那个腻乎儿,那个滋润,清热败火,吃了还想吃您哪!”

栓子说着,从案子上抄起刀来就切。易君恕一把拦住他,说:“不啦,我还有事儿……”

“有事儿?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工夫!要不,”栓子就手从车子上抽出一张荷叶,飞快地把豌豆黄儿包起来,“您给老太太带回家去!您跟她说,栓子惦记她老人家,一半天我就到府上给、老人家请安!”

“那就……改日再说吧!我先走一步了,你忙你的生意!”

易君恕把他的一番好意推了个干干净净,一转身,急急忙忙地奔西走了。

栓子愣在那里,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琢磨着:瞧大少爷的脸色,不大对头,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啊?咳,他怎么不跟我言语一声呢?

栓子的心乱了。想当年,他爹从老家京东香河县进京谋生,大冬天里穿一件单褂儿,光着脚丫子,没着没落,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收留了他,管家看门带打杂儿,从此饱暖不愁。那时候易元杰还年轻,是易府的大少爷。后来,易元杰投笔从戎,栓子他爹要跟着去伺候他,易元杰不肯,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总不能跟我一辈子,该料理料理自己的事了。”就赠给他一笔银子,搬出易府,娶妻成家。这都是栓子出生之前的事。易元杰效命北洋水师,长年在外,家里的太太、少爷,少不了栓子他爹跑前跑后地照应。到了栓子这一辈,也依然如此,虽然早已没有了主仆的名分,还是像当初一样恭恭敬敬。栓子他爹八年前过世,临咽气对栓子说:“我把老太太和大少爷交给你了……”甲午年易元杰死难刘公岛,栓子跟着大少爷易君恕,披麻戴孝,一步一个头,从家门口磕到坟地,给老太爷修了个衣冠坟。看出殡的两旁世人还以为老太爷有两个儿子,赞叹说:“瞧瞧,人家前世积了阴德,这两个孝子,难得!”栓子当然不能跟大少爷称兄道弟,可听了这话,心里热呼呼的。人哪,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何况易老太爷对他家的再造之恩!大少爷没有三兄二弟,甭管什么事儿,栓子都得上前!